读展子虔《游春图》
相传隋代展子虔作的《游春图》,是一幅名画,它的经济价值,传说值黄金四百两
。我意思可不在货币价值。这画卷的重要,实在是对于中国山水画史的桥梁意义,恰象
是近年发现的硬质青釉器在青瓷史上的位置,没有它,历史即少了一个重要环节,今古
接连不上。有了它,由辽阳汉坟壁画山石,通沟高句丽魏晋时壁画山石,《女史箴》山
石,及传同一 作者手笔的《洛神赋图》山水,北朝几件石棺山石,以及南朝孝子棺上刻
的山水木石,及敦煌北魏前期或更早些壁画山石,麦积山壁画山石,才能和世传唐代大
小李将军、王维及后来荆浩、关仝山水画遗迹相衔接。
这个画入故宫年月,或在严嵩家籍没时,或时间稍晚,约当十八世纪。流落民间却
并不多久。一九二四年溥仪出宫时,带走了大几百种旧藏贵重字画,就中即有名画一堆
。照故宫溥仪起居服用日常生活看来,不象是个能欣赏字画的末世帝王,所以把这些劳
什子带出宫,用意当不出二事:一换钱,托罗叔言转手换日人的钱。二送礼,送日籍顾
问及身边一小群遗老应时进见行礼叫一声万岁的赏赐。可是这些画后来大部分都给了溥
杰,有些九一八后即流传平津,有些又在抗战胜利后,才从各方面转到当时东北接收大
员手中,或陆续入关。
关于这个《游春图》的旅行经验,一定还包含了一段长长故事,只可惜无一个人详
悉。我从昆明随同北大返回北平时,是一九四六年夏天,这幅画在琉璃厂玉笥山房一位
马掌柜手中待价而沽,想看看得有门径。时北大拟筹办个博物馆,有一 笔钱可以动用,
我因此前后有机会看过六次。我觉得年代似有问题,讨价又过高,未能成交。我的印象
是这画虽不失为一件佳作,可是男子的衣着,女人的坐式,都可说有问题,未必出于展
子虔手笔。约过一年后,画已转入张伯驹先生手里,才应燕大清华友好请求公开展览了
两次。当日展览会四十件字画中,陆机《平复帖》数第一(内中有几个章草字失体,疑
心是唐人抚本)。《游春图》作画幅压卷。笔者半年中有机会前后看过这画八次,可说
十分幸运。凡看过这个尺寸较高小横卷的人,在记忆中必留下一点印象:不能如传说动
人,却会引起许多联想。尤其是对于中国山水画史还感兴趣的人,可能会有些意见,即
这幅画在设计上虽相当古,山石处理上也相当怪,似熟习,实陌生。保留印象一面和其
他一些佳迹名墨相融会,一面也觉得稍有扞格。这个“融会”与“扞格”原居于相反地
位,就为的是画本身离奇。我说的是辽阳汉墓日人摹下的壁画,通沟高句丽坟内壁画,
相传顾恺之《女史箴图》、《洛神赋图》,孝子棺刻画,北魏敦煌着色壁画《太子舍身
饲虎图》,高昌着色壁画《八国王子分舍利图》,世传王维《辋川图》,传世《明皇幸
蜀图》(实即《蜀道图》)……以及故宫和日本欧美所收藏若干种相传唐人山水画迹,
和这画有些矛盾处。若容许人嘀咕,他会发生下面疑问:
这画是展子虔画的?
若说是真的,证据在什么地方?从著录检查,由隋郑法士《游春山图》起始,唐宋
以来作春山图的名手甚多,通未提及展作此画,谁能确定这幅画恰恰是展子虔手迹?就
是有个宣和题签,也并不能证明画的真实可信。从《贞观公私画史》到《宣和画谱》,
这画似均未入录,装裱也非《云烟过眼录》所谓中兴馆阁旧式。认为展子虔作《游春图
》,实起于元明间。然而元代专为大长公主看画作题的冯子振辈,虽各有几行字附于卷
后,同是侍奉大长公主的袁桷,于至治三年三 月,在大庆寺看画三十六,却不记《游春
图》。明茅维、詹东图、杨慎,都似乎看到过这幅《游春图》或相类而不同另一 幅,当
时可并无其他相关比证,证明的确是展画。若说它是假的,也很难说。因为画的绢素实
在相当旧,格式也甚古。从格式看,可能是唐人画。即或是唐人手笔,也可能属于《宣
和画谱》记载那四十多幅《游春山图》中之一幅,还可见出隋人山水画或展子虔画本来
样子。尤其是彦悰、张彦远意见,有些可以作为展画注解。
也许我们得放弃普通鉴赏家所谓真假问题,来从前人画录中,试作点分析检验工作
,看看叙录中展子虔作过些什么画,长处是什么,《游春图》和他有无关系。可能因为
这种分析综合,可以得到一点新的认识;也可能结果什么都得不到。
我的意思是这种分析虽无从证实这幅画的真伪,却必然可以引起专家学人较多方面
观摩推论兴趣。我不拟涉及收藏家对于这个画所耗费的经济价值是否值得,也不打量褒
贬到鉴古家啧啧称羡的美术价值是否中肯。却希望给同好一种抛砖引玉新的鉴定工作的
启发,我相信一部完善的中国美术史,是需要有许多人那么从各种角度注意提供不同意
见,才会取得比较全面可信证据并相对年代的。
试从历史作简单追究,绘画在建筑美术和文学史上实一 重要装饰,生人住处和死者
坟墓都少不了它。另有名画珍图,却用绢素或纸张增加扩大了文化史的意义。它不仅连
结了“生死”,也融洽了“人生”。它是文化史中最不可少的一个部门,一种成分。比
文字且更有效保存了过去时代生命形式。
宫阙祠庙有画饰,史志上著录明确。孔子如周观明堂画,徘徊不忍去,欣赏赞叹不
已,很显明这些画必不只是史迹庄重,一定还表现得十分活泼生动。王逸释《天问》,
以为屈原所问关系根据于楚民俗习惯,先王公卿祠堂无不有前人彩画,包罗广大而无所
不具。秦每破诸侯,必仿写其宫室于咸阳北坂。(此说历来有分歧,若连缀后边记载,
有饮食歌舞不移而具,及近年从咸阳北坂所发现的各种瓦当看来,所谓“仿写”,实仿
造诸国建筑而言,和画无关。)汉未央、甘泉、建章、寿宫、麟阁……无不有彩画。《
南蛮传》且称郡守府舍也有画。这些画的存在意义,都不仅仅作为装饰。至于西蜀文翁
祠堂之画,到晋代犹好好保存,使王右军向往不已。从古乐浪川蜀漆器彩画之精美推测
,文翁祠壁画,可知精美活泼必不在漆器下。
宫观祠庙由隋入唐,因兵燹事故名画珍图毁去虽不少,保存下的也还多,尤其是当
时的西京长安,南方之江都,唐人笔记常多提及。隋之工艺文物有一特点,以雕刻为例
,似乎因南朝传统与女性情感中和,线色明秀而纤细,诗、文、字,多见出相似作平行
发展。画是建筑装饰之一部,重漂亮也可以想见。这种时代风气,是会产生《游春图》
那么一种画风的。彼时如《天问》所涉及古神话历史屋壁式刻画已不可见,汉代宫室殿
堂画名臣,屏风图列女,亦渺不可见。然汉代石阙坟茔刻石规模,犹可以从武氏祠及其
他大量石刻遗物及《水经注》纪录得知一二。唐裴孝源论画,谓“吴、魏、晋、宋世多
奇人,皆心目相授……其于忠臣孝子,贤愚美恶,莫不图之屋壁,以训将来”。隋《经
籍志》且称大业中尚书省即有天下风俗物产地图,隋宫室制度,既因何稠等具巧艺慧思
而大变,具装饰性并教育意味壁画,已不再谨守汉晋法度,局限于作忠臣列女,或其他
云兽杂饰,具区域性之奇花美果,风俗故事,已一例同上粉壁。五代西蜀江南花果禽兽
之写生高手,宣和画院中之同类名家,可说原来即启承于隋。至于寺庙壁画,由名手执
笔,产生时且带比赛意味,各尽所长,引人注意,则自晋顾恺之瓦棺寺画维摩募缘时,
似即已成风气。
陆探微、张僧繇著名遗迹,当时即大多数在庙里,隋唐时犹把这个各竞所长制度好
好保存,且加以扩大,所以段成式《酉阳杂俎》记庙中观画,张、陆、杨、展名笔,与
阎立本、吴道子、王维、尉迟乙僧等名墨妙迹相辉映,罗列廊壁,专家批评得失,有个
共通印象可以参校。入庙观画,也成为庙代士大夫娱乐之一种。段成式或张彦远等所记
,不仅可以见出壁画格式位置,且可明白内容。当时已多杂画,佛神天王之外,花木竹
石,飞走游潜,无所不具。说法变相,且将画题扩大,庄严中浸透浪漫气息,作成一部
具色彩的平面史实或传奇。唐代又特别抬举老子,据《封氏闻见记》所述,听吉善行一
片谎言,唐王朝就把老子认作祖宗,天下诸道郡邑都设立玄元皇帝庙,除帝王写真相外
,铸金,刻石,及夹糦紵干漆相,同有制作,当时都供奉入庙,听人进香。此外按乐天
女,仙官道士,当时摩登行列,也都上了墙壁(敦煌且有合家参庙壁画,如《乐廷瓌夫
妇行香图》)。至北宋真宗祥符间,供奉天书的玉清昭应宫的兴建,由宰相丁谓监督工
事,集天下名画手过三千,选拔结果,还不下百人,分为二部(见《圣朝名画》评《武
宗元传》),还收罗天下名画师,各竞表现,昼夜赶工,二烛作画一堵。西蜀江南之黄
筌父子侄,徐熙祖孙,以至于李方叔所称笔多诙趣之石恪,无不参加,各在素壁上留下
不少手迹。若非后来一把无名火将庙宇焚去,则这个大庙墙壁上留下的数千种名笔妙墨
,拿来和较后的《宣和睿览集》千余册纸素名画比较,将毫无逊色。调色敷彩构图设计
新异多方处,且必然会大大影响到后来。别的不提倘若当时有一个好事者,能把各画特
点用文字记录下来,在中国中古绘画史研究上,也就必然一改旧观,不至于如当前一片
朦胧景象了。
由晋至宋所谓名笔还多,从壁上作品记载看来,展子虔画迹也多在寺庙中保存。
在宫观庙宇壁画上,唐人记述展子虔遗迹的,似应数唐裴孝源《贞观公私画史》,
和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二书,比较说得具体。
江都东安灵宝寺、光明寺,洛阳云华寺,皆有展子虔画(《贞观公私画史》)。
上都定水寺内东西壁及前面门上,并似展子虔画。海觉寺双林塔西面展画,东都龙
兴寺西禅院殿东头,展画《八国王子分舍利》。浙西甘露寺,展子虔菩萨两壁,在大殿
外(《历代名画记》)。
所记自然未尽展留下笔迹全部。唯就部分看全体,也可知展于南北两地名刹大庙中
,均有遗作。这些画可能有普通故事人物,大多却必然与佛教相关。又《公私画史》另
载展画计六卷:
法华变相一卷
南郊图一卷
长安人物车马图一卷
杂宫苑图一卷
戈猎图一卷
王世充一卷
《历代名画记》则称:
展子虔历北齐、北周、隋,在隋为朝散大夫,帐内都督,有《法华变》,白麻纸《
长安车马人物图》,……《朱买臣覆水图》并传于代。
又可见用纸素的作品,世俗故事即多于宗教作品。
这些画很明显是纸或绢本,所谓“并传于代”,照唐人习惯,即不仅有真本,且还
流传有摹本,其《长安车马人物图》,且注明是麻纸,同时有杨契丹作,与六朝以来名
手所作《洛中风物图》及相似题材,到后来,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设计,可说
即从之而出。《杂宫苑图》,又必为唐之二 李,宋之二赵,及宣和画院中专工木屋楼阁
的高手所取法,但不及山水,只除非《南郊图》也有山水。
又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载:隋展子虔《大禹治水图》。从山石嶙峋如斫削而言
,后世传周文矩《大禹治水图》,行笔均细劲,也可能从之而出。这个图上的山石画法
,和《游春图》不相近,然更近展画。(后面当可说及)宋代著录展画较详的,当数《
宣和画谱》。在《道释部》计有十二种,共二十件,计有:
北极巡海图二
石勒问道图一
维摩像一
法华变相图一
授塔天王图一
摘瓜图一
按鹰图一
故实人物图一
人马图一
人骑图一
挟弹游骑图一
十马图一
北齐主幸晋阳图六
从名称推测传授,则唐宋画人受展子虔影响的实在很多,如《维摩像》、《摘瓜图
》、《石勒问道图》、《授塔天王图》、《挟弹游骑图》、《十马图》……唐宋若干名
世之迹,或有不少即出于展画粉本。周密《云烟过眼录》称:“宋秘书省有展子虔伏生
”,或者也就是世传王维《伏生传经图》所本。《中兴馆阁续录》记宋中兴馆阁的储藏
,计古贤六十一轴,中有展子虔画梁武帝一,佛道像百二十七轴,中有展子虔伫立观音
一,太子游四门二。若阎家兄弟及吴道子笔法师授,实从展出。我们说传世《帝王图》
中梁武帝,及吴画武帝写真,还依稀有展子虔笔墨影子,说的虽不甚确实,却并不十分
荒谬。
就叙录论展画长处,特点实在人物。画像与普通风俗故实,都必然以人物作中心,
米疯子《画史》中早说到:李公麟家有展子虔小人物,甚佳。系南唐文房物。
然并未限于人物,唐沙门彦悰《后画录》论得很好:“触物为情,备该绝妙,尤善
楼阁人马,亦长远近山川,咫只千里。”
文章作于贞观九年三月十一日,可算是叙及展画兼善各体的最早证据。后二语且似
乎已为《游春图》预先下了注脚,倘若说《游春图》本是一无名人画,由于宋元人附会
而来,这附会根据,即因彦悰《叙录》而起。
唐张彦远《论画六法》,也批评到展子虔,语句虽稍抽象,和《游春图》有点相关
:“中古之画,细密精致……展、郑之流是也。”
展即子虔,郑即同时之郑法士。《宣和画谱》人物部门无展之《游春图》,却有郑
法士《游春山图》二。这个题目实值得特别注意。因为假若我们肯定现在《游春图》是
隋画,可不一定是子虔手笔,可能移到郑法士名下去,反而相称一些。
若说是唐宋人本,非创作,实摹抚,说它即从郑画摹来,也还可以说得去。
又张彦远论山水树石,以为“二阎擅美匠学,杨、展精意宫观,渐变所附,尚犹状
石则务于雕透,如冰澌斧刃,绘树则刷脉缕叶,多栖梧苑柳,功倍愈拙,不胜其色”。
彦远时代相近,眼见遗迹又多,称前人批评意见,当然大有道理。所以论名价品第,则
以为:“近代之价,可齐下古,董、展、郑、杨是也。……若言有书籍,岂可无九经三
史。顾、陆、张、吴为正经,杨、郑、董、展为三史,其诸杂迹百家。”
唐李嗣真《后画品》,中品下计四人:“杨循、宗炳、陶景真、展子虔。”朱景玄
《名画录》展子虔不在品内。
同出于唐人,价值各有抑扬,所谓选家习气是也,方法多从评诗,评文,评字而来
,对于画特别不合式,容易持一 以概全体,甚不公平。所以到明代杨慎时,就常作翻案
,对于唐人“顾、陆、张、吴”,以为宜作“顾、陆、张、展”,用子虔代道子,对于
时代上作秩序排列,意见也还有理。
彦远叙画人师笔传授,即裴孝源心目相授递相仿摹意,以为田僧亮师于董、展,二
阎师于郑、张、杨、展。又谓:……田僧亮、杨子华、杨契丹、郑法士、董伯仁、展子
虔、孙尚子、阁立德、阎立本并祖述顾、陆、僧繇。
……展则车马为胜。
……俗所共推,展善木屋,不知董、展同时齐名,展之木屋,不及于董。李嗣真云
“三轮休奂,董氏造其微,六辔沃若,展生居其骏。而董有展之车马,展无董之台阁。
”此论为当。又评董、展云:“地处平原,阙江南之胜,迹参戎马,”如此之论,便为
知言。
张引李所言董展优劣,措词甚有见地,唯时间一隔,无迹可作参证,自然便成悬宕
。谈展画马较明确具体,还应数欢喜用《庄子》笔法题画的宋董逌《广川画跋》:“展
子虔作立马而具走势,其为卧马,则腹有腾骧起跃势,若不可覆掩也。”米疯子素号精
鉴,亦称许展画《朔方行》小人物佳甚。
画为李公麟所藏。
至于涉及展的山水人物,比彦悰进一步,以眼见展之遗迹。说得十分具体,也极重
要的,却应数元汤垕《画鉴》:“展子虔画山水,大抵唐李将军父子宗之,人物描法甚
细,随以色晕开人物面部,神采如生,意度具足,可为唐画之祖。”
二李山水得展法,世多知之。世称张萱画美妇人明艳照人,用朱晕耳根为别。原来
这个画法也得自子虔,并非纯粹创造,这一点说到的人似不多。
明杨慎喜作画论八股,翻旧案,谈丹铅。《丹铅总录》称:“画家以顾、陆、张、
吴为四祖(用张彦远语),余以为失评矣。当以顾、陆、张、展为四祖。画家之顾、陆
、张、展,如诗家之曹、刘、沈、谢,阎立本则诗家之李白,吴道玄则杜甫也。必精于
绘事品藻者,可以语此。”虽近空论,比拟还恰当;唯说的似泛指人物画,即从未见过
展画,也可如此说的。
《艺苑卮言》谈及人物画时,则谓“人物自顾、陆、展、郑以至僧繇、道玄,为一
大变。”指的方面虽多,用笔粗细似乎是主要一点,其实细线条非出自顾、陆、展、郑
,实出汉魏绢素艺术(顾之《洛神赋图》与《小列女图》线条并不细)。至唐号受到吴
道子莼菜条革命,至宋又有马和之兰叶描革命,然细线条终为人物画主流正宗。王维,
郭忠恕,李公麟,王振鹏,尤求,一路下来,俱有变本加厉,终至细如捻游丝者,过犹
不及,因之游丝笔亦难有发展。道子一路,则始在宗教壁画上发生影响,沿袭直到元明
,从敦煌及山西宋元以来大量壁画看,虽若难以为继,尚可仿佛二三。且因近代坟墓发
掘,汉晋壁画发现,陶瓷砖甓比证,才知道子的雄劲粗矿,亦非自创,很可以说从彩陶
时代工师即有这个作风,直接影响还本于魏晋以来圬壁方式,不过到彼手中,下笔既勇
猛凌厉,天分才赋又特别高,实集大成。圬壁出于工艺,绢素本不相宜,起此笔墨竟作
成前有古人而后无来者趋势。至宋元代,即有意为云水壮观如孙位,画鬼神如龚开,作
钟馗如颜辉,笔均细而不悍。石恽牧溪又近于王洽泼墨,有涂抹而无点线,嗣胤寻觅,
却唯有从磁州窑墨画刻镂水云龙人兽,吉州窑的水墨花鸟虫鱼,尚得一脉薪传。直延长
到明代彩绘及青瓷,勾勒敷彩,面目尚具依稀;至于纸素艺术,虽会通于王洽泼墨与二
米云山,衍化成大痴、仲圭、方壶、石田、青藤,有意认亲,还是无从攀援,两不相关
也。吴生画法,在纸素上已可说接手无人,如不嫌附会,可说直到千年后,才又有任伯
年、吴昌硕、齐白石,居然敢纵笔作人物,写草字,画花鸟虫鱼。但几人能把握的,已
不是具生命机动之线条,来表现人物个性或一组故事。伯年画人物员比吴伟、黄瘿瓢见
性格,着色又新鲜大胆具现代性,比吴彬、陈老莲活泼有生机,其实用线造型亦不佳,
带俗气,去古人实在已相距千万里。吴老缶笔墨淋漓,在六尺大幅素纸上作绛梅,乱点
胭脂如落红雨,十分精神。其特别见长处,还是用石鼓体作行草字。白石翁得天独厚,
善于用墨,能用点代线,会虫禽骇跃之理,花果生发态度。然与其说是由道玄笔迹而有
所悟,不如说两人同是圬壁手,动力来源相同,结果自然也有些相似成就。唯一则身当
开元天宝物力雄厚宗教全盛时代,作者生于这个豪华狂热社会背景中,自然全生命能奔
放燃烧,裴鬻舞剑略助其势,天王一壁顷刻即成。一则生当十九、二十 世纪间外患内忧
时代,社会一再变革,人民死亡千万,满地为血与火涂染,虽闭门鬻画,不预世事,米
盐琐琐,不能不分心。因之虾蟹必计数论价,如此卖画四十年,即或天赋高如道玄,亦
难望有真足传世伟构。老去作菊虾,极生动然亦易模仿。因之多伪托,真赝难辨。
展子虔之《游春图》见于著录,不在中古,却在近古。
明茅维《南阳名画表》,记韩存良太史家收藏山水界画目中,首即著录一行:“南
北朝展子虔《游春图》,宋徽宗前后小玺,元人跋名《春游图》,非《游春图》,是则
画在明代即已著名,茅维所记犹旧名。”只云“宣和小玺”未云“题签”,私意当时列
缀于前,正如阁帖诸迹与《平复帖》及其他名笔,还象秘阁官库本藏字画习惯。
张丑《清河画舫补》称:
“展子虔者,大李将军之师也。(近人傅熹年先生评此画年代有极好意见——从文
注)韩存良太史藏展子虔《游春图》卷,绢本,青绿细山水,画法与李思训相似,前有
宋徽宗瘦金书御题,双龙小玺,政和宣和等印,及贾似道悦生葫芦图书曲脚封字方印,
第其布景与《云烟过眼录》中所记不同,未审何故。”
又传严氏藏展子虔《游春图》。
詹景凤《东图玄览》复称:
“展子虔青绿山水二小幅,致拙而趣高,后来二李将军实师之。”
又言:“李思训绢画山水小幅,布置溪山、村落、人家,大与今画布置殊,殆是唐
无疑。”
明《严氏画记》则载《春山图》,大李将军二卷、小李将军二卷。
张丑所见作《游春图》,且明说是青绿细山水,笔与李思训近,有徽宗题,唯与《
云烟过眼录》所记不合,《云烟过眼录》:画为胡存齐咏所藏,徽宗题,一片上十余人
。
詹景凤则见二小幅,内容“致拙趣高”,以为“二李实师之”。又言“李绢画布置
有古意,是唐无疑”。不及题跋。又言“唐人青绿山水二片,行笔极轻细”。很显然,
同时实有好几件不同小幅画,或署展名,或署二李,或无名,格式却相差不甚多。詹景
凤识力极高,所言必相当可信。
王世贞《艺苑卮言》谓:“画家称大小将军……画格本重大李,举世只知有李将军
,不尽其说。……大抵五代以前画山水者少,二李辈虽极精工,微伤板细……”所言精
工而伤板细,易作目前所见《游春图》评,或有首肯者。若有人觉得这画实细而不板,
则应明白明代人所谓“板”,院画一例在内,和现代人观点本不甚合。
《云烟过眼录》称宋秘书省藏有展子虔伏生,涉及装裱,阅秋收冬藏(四个字号)
内画,皆以鸾鹊绫象轴为饰,有御题则加以金花绫,每卷表里皆有尚书省樱且说关防虽
严,往往以伪易真,殊不可晓。今所见展画装裱似不同,有人说是宋装,有可疑处。
我们若假定不是展子虔画,有许多画可以伪托。
宋《宣和画谱》下,黄筌有《寿山图》七,黄居宝《春山图》二,黄居宷《春山图
》六,燕肃《春山图》六,李昭道《春山图》一,李思训《春山图》一。在人物部门,
则有隋郑法士《游春山图》二。《南阳名画表》还有李确《春山游骑图》。
其他画家高手作春山图尚多,因为作风格致不近,不宜附会到传为展作之《游春图
》,所以不提。
张丑又言:“庚子宷日偶从金昌常卖铺中获小袖卷,上作着色春山,虽气骨寻常,
而笔迹秀润,清远可喜。谛视之,见石间有‘艳艳’二字,莫晓所谓。然辨其绢素,实
宋世物也。
越数日,检阅画谱,始知艳艳为任仲才妾,有殊色,工真行书,善青绿山水。因念
仲才北宋名士,艳艳又闺秀也,为之命工重装,以备艺林一种雅制云。”此明言袖卷,
和本题无关。
《游春图》既题名展子虔作,树石间即或有艳艳字样,也早已抹去。然从装裱上,
却似元明裱,非宋裱。有同是东北来一军官,藏元人裱同式裱法可证。世宜另有其他明
季装裱横卷,可以参考。
从著录掇拾材料,我们可以知道几件事:一、隋郑法士有《游春山图》,唐宋名家
有许多《春游图》;二、《春游图》本来可能为茅维所见《游春图》。或“游春”,或
“春游”,明人记录已不大一致,且当时有画迹相似而署名不同或无作者名若干画幅。
三、本画可能是詹东图所见称为展画之一幅,或王世贞所见大小李画之一幅。(也可能
即张丑所见艳艳临抚唐人旧迹)又或者还只是宋画院考试国手时一幅应制画,画题是唐
人诗句“踏花归去马蹄香”,《萤雪丛说》说,徽宗政和中设画学取士,即有这个画题
。又詹东图传闻文征仲家曾藏有右丞“花远重重树,云深处处山”纸本小帧,布景极美
,落笔精微。笔记传闻有不可靠处,惟把两句诗作目下《游春图》题记,却也相当切题
。又好象为刘禹锡“紫陌红尘”诗作插图,不十分切题,却还相关照。
一面把握题旨,一面遵守宋人画诀,“春山艳冶而如笑……品四时之景物,务要明
采物理,度乎人事,春可以画人物欣欣而舒和,踏青郊游,翠陌竞秋千,渔唱渡水……
”《山水纯全集》作者意见或在先或在后,都无关系,就画面空气言,却可帮助我们欣
赏《游春图》,认为是唐诗格局。
这点印象宜为对绘画史有知识的人所同具。
又张彦远论山水树石,多根据当时存下名笔而言,批评杨、展画迹时,他曾说:“
状石则务于雕透,如冰澌斧刃。”
冰澌斧刃如可靠,则展画石方法,宜上承魏晋六朝,如通沟坟墓壁画山石,敦煌北
魏壁画《太子舍身饲虎图》山石,六朝孝子故事石棺图山石,以及《洛神赋图》山石,
山头起皱,必多作方解矾头式,下启大小李衍变为荆、关、马、夏直到蓝瑛,用作花鸟
配衬物则影响黄居宷。居宷迹不易见,林良吕纪画石还可依稀仿佛,作山或金碧堆绘,
或墨笔割切,方法上终属于北派。《容台集》说:“李昭道一派为赵伯驹,伯驹精工之
极,又有士气,后人仿之者得其工而不得其雅,若元之丁野夫、钱舜举是已,五百年而
有仇实父。”一脉传来,均不与王维细笔山水相通。
现存传称周文矩《大禹治水图》,山头方折如大小李,从史志看同一题目名迹,吴
道玄、展子虔、顾恺之均有作品,《历代名画记》谓,“古时好拓画,十得七八,不失
神采笔踪。
亦有御府拓本,谓之官拓。国朝内库翰林集贤秘阁拓写不辏承平之时,此道甚行。
”此《大禹治水图)作山方法,似稍近冰澌斧刃,不仅有子虔板处,还有顾虎痴精微处
。《游春图》却大不相同,因之就《游春图》作山石笔意言来,这幅画作展子虔,反而
不称,估作与子虔作风不同之唐五代或宋人画迹,均无不可。《宣和画谱》称西蜀黄筌
、黄居宷、居宝三人曾共有《春山图》计十五幅,如说这画是十五幅之一,可寻出下面
几点例证,补充解释。
一、画中女人衣着格式,似非六朝格式,亦不类隋与唐初体制。淡红衫子薄罗裳,
又似为晚唐或孟蜀时妇女爱好(风致恰如《花间集》中所咏)。世传五代画纨扇小人物
,与董源《龙宿郊民图》,及松雪用摩诘法所作《鹊华秋色》卷子上人物,衣着均相近
。直到实父仿赵伯驹画五丈长《子虚上林赋》画意,妇女装扮还相同。而山头着树法,
枝柔而欹,却是唐代法。宋元人论画,即常说及蜀人得王维法,笔细而着色明媚。
二、黄氏父子侄本长于花鸟,用作花鸟法写山水景物,容易笔细而色美,格局上复
易见拙相。唐人称展特长人马故实,宋米芾且为目证。凡此诸长,必特别善于用线,下
笔宜秀挺准确,不过于柔媚。此画人马均不甚佳,衣着中的幞头和圆领服,时代都晚些
,建筑时代也晚。山石树木亦与冰澌斧刃、刷脉缕叶也不相称。张彦远叙六朝杨、展山
石作法时,还说及如“细饰犀栉,冰澌斧刃”这种形容,若从传世遗迹中找寻,唯敦煌
隋代洞窟壁画中维摩五百事小景足当此称呼。(画录中则称陈袁蒨绘有此图)
三、从绢素看,传世宣和花鸟所用器材多相近,世传黄氏花鸟曾用细绢作成,不知
世传李昭道诸画及某要人藏周昉士女用绢如何,若说展画是隋绢,至少还得从敦煌余物
中找出点东西比较。若从敦煌画迹比较,如此绵密细笔山水,至早恐得下移至晚唐五代
较合适。
我们说这个画不是展子虔笔,证据虽薄弱近于猜谜,却有许多可能。如说它是展子
虔真迹,就还得有人从著录以外来下点功夫。若老一套以为乾隆题过诗那还会错,据个
人经验,这个皇帝还曾把明代人一件洒线绣天鹿补子,题上许多诗以为是北宋末残锦!
一九四七年七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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