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学和他们的尚艺之路 史论 王小茉
写在前面:
他们是一群学艺术的人。在清华大学近五十年纯理工的氛围中,美术学院的学生也
许是神秘的,或者用北京话说是“各色”的。今年,我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身处其中
的我,曾不止一次地想通过观察去了解他们。在和我的同学们接触的过程中,当我不断
发现他们身上的优点让我自愧不如,当我发现他们多彩的内心世界是多么灿烂,注意到
他们短暂的人生阅历和我是多么不一样的时候,我决定用面对面的交流来和他们进一步
沟通。坐在他们面前,听他们娓娓道来。然后,我再面对你,把他们的故事讲给你听。
——黄然访谈
时间:2001年11月6日21:30
地点:清华大学8号楼432室
黄然背景:湖南耒阳人,初三开始正式接触绘画,现为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工艺美术系01
级学生。
第一次采访的我和第一次被采访的黄然,面对着轻轻转动的小录音机谈话,都有些
紧张。好在我们同屋住了两个多月,彼此熟悉,不太自然的感觉随着话题的展开慢慢放
松下来……
我从小就喜欢画画,不是画素描、色彩,而是画那种儿童画。我5岁就画,画完就贴
到墙上,贴得整面墙全部都是。从小就特别能画,然后是到初中时才学,正规地学。
我曾经有过三种生活。第一种生活是在我14岁以前,那种生活就是只知道吃饭、睡
觉、上课,除此之外什么都不会,处于一种很模糊的意识当中,可以说什么都不懂。当
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画画,只知道非常喜欢画,没有这个东西就不行。后来,考进了
美术中专,就跨入了我的第二种生活。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才知道世界上有很多很多名人,这让我非常欣喜,觉得这世界
实在太伟大。我特别特别地崇拜凡·高,买了一本凡·高与提奥的书信自传,读得入了
迷。书里的很多段落我都能背下来,他的那些人生观,那种向善的心理,我都非常喜欢
,从心里疯狂地爱上了他。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才开始思考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
,思考人生的意义。也许那只能算是开始思考,还没有意识到生活到底是怎么回事,还
是非常模糊。后来,我听说中央美院附中挺好,就觉得我上的那个中专不太好,是相对
而言不太好,反正它规矩管得很严,但那种管法又没有什么太大的意思。我觉得不自由
,因此就要求退学,想考中央美院附中。
退学的事情,我说服了我的父母,可校长还千方百计地挽留我,让我免交一年学费
,免费读书。因为那时候我在美校的成绩非常优秀,他们相信我退学完全不是因为什么
纪律问题或是学习跟不上,完全是因为有更好的理想追求。当时,我考中央美院附中的
愿望非常强烈,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做到,什么也不能阻止我,所以最后还是离开了美术
中专。知道这个消息以后,很多人都劝说我,让我现实一点,不要把希望全都寄托在幻
想上,不要那么崇拜什么中央美院啊。但那个时侯,中央美院对我来说就是一片圣地。
别人说哪有这么好啊,可我不相信他们说的。于是在那年的12月份,在谁都不知道的情
况下,我一个人带着500块钱跑到北京。那时候,我在北京不认识任何人,美院在哪儿我
也不知道,下了车怎么走也不知道。而且,因为我只买了半程车票,出站的时候还被人
抓住了,要我补钱。我舍不得钱,那个人就罚我,寒冬腊月让我在车站的院子里站了好
几个小时。好容易放我出去的时候,我又没有地方去,就在车站外边坐了一个通宵,一
动不动,头脑呆滞,差点冻僵了。后来早上打车到了中央美院,只在我心中的“圣地”
门口看了看,就回湖南去了。回家以后,我还是决定考美院,找老师学画。自从退学之
后,我一直非常努力地学画,这纯粹凭自觉。原来在学校的时候,还能受到一些保护,
不会受到外界的冲击,最起码知道自己将来还会有一张文凭。然而退学之后,书也没得
读了,就算你学得再好最后没有也文凭,自己有心理压力,父母对我有压力,社会也有
压力。而且,还有那么多人劝告你,要现实一点吧,不能老想着凡·高,不能老想着为
艺术献身,这都是一些很虚无缥缈、很不现实的东西!我感到孤独,感到不能承受这些
压力了,人们的劝说打击了我,让我觉得自己必须现实起来。这时,我的思想开始发生
了变化,慢慢地由非常极端的理想主义,变成一种非常极端的现实主义。然后就开始了
我的第三种生活。
我的第三种生活就完全陷入了一种……就是说我否定了这世界上的所有一切。那时
侯,我认为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就那么出生,经历一些东西,然后就死了,行为毫无
意义,人生毫无意义,只是那么走了一圈而已。于是,我尝试做一些以前没做过的事,
做一些坏事——我去超市买东西不交钱,和别人不和就打架,等等。我发现,我干这些
事并不觉得自己坏,只是我这么做了,它证明了一种价值,证明我有能力——我在学习
方面有能力,在别的方面也有能力,做什么事情不一定需要天生的能力,只要你想去做
,就必定会有这种能力。
你不怕受到道德上的谴责么?你想没想过,不了解你这种心态的人会怎样看待你?
想是想过,但我认为我的道德并不坏。它只是一种现象,一种生活,一种能力的表
现。我没有从道德上去考虑它。我不怕别人怎么看,虽然它的结果是道德上的不好,但
我当时可没这么想过。我只想表现我有能力,证明只要我想干的事,就肯定有能力去做
。世界上的事情,只要发生过,就肯定能够对它进行分析——它的动机、它的过程、它
的组成结构……只是有些难以分析,有些容易分析。比如说,情感就是比较难分析出来
的,所以人们很少分析它,比较感性。犯罪也是可以分析的,所以才有犯罪心理学。
可是凡事都有偶然性,你不怕被人抓到么?
是啊,所以这种思想是不好的,非常极端。
那你在做这些不好的事情之后得到满足了么,达到你的目的了么?
不满足,因为我得到这个东西,同时却失去了更多东西。就比如说我去超市不交钱
吧。不管我的想法怎么样,但是结果肯定是坏的。然后这个坏的结果肯定会带来坏的影
响,牺牲自己一些自尊,一些道德方面的东西,这肯定是不好的,肯定会带给你一种负
疚感和罪恶感。一想起来,心里的难过远远抵消了当时带给你的刺激和带给你的利益。
但是,通过一种正面、一种反面,这样截然不同的生活,我明确了很多东西,明确了人
活在这个世界上究竟为了什么,要追求什么,人到底……有很多很多方面的思考吧。我
认为,人有两个属性,一个是自然属性,一个是社会属性。我过去就过分强调人的自然
属性,强调一种享受的东西,现在看来,这肯定是不对的。政治课上讲人的思想进化过
程,人应该怎样生活。还有李燕讲的“传统文化与今天”, 讲一些礼仪啊,目的都
是让人们知道,人和野兽有什么不同。人的生活不要倾向那种兽性,那就活得行尸走肉
,就活得没有任何意义了。
但是为什么你会有第二种生活中那种极端的思想呢?这与你看的书,与你崇拜的凡
·高热爱生活的美好追求是背道而驰啊?
一方面是因为考中央美院附中的理想被打破了,我没有考上,这是非常重要的。另
一方面是由于我的第一种生活跟别人过得不同。我的第一种生活没有思考,不像很多人
有良好的家庭环境。
从小我父亲就一直在外地工作,直到我上初二他才回来。我的母亲不仅在物质上得
不到满足,在精神上也得不到安慰。她不是当地人,我父亲又不在,她两方面得不到满
足。于是她把全部的爱和恨都发泄到我身上,她虐待我,管我管得非常严,经常把我一
个人锁在家里,逼着我学习。可这对一个孩子来说是最难受的,爱玩是孩子的天性,怎
么可能把孩子关起来就那么自学?所以,就造成了我孤僻的性格,不会和别人交流,不
了解别人怎么想,只知道自己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怎样使自己快乐。我懂得这个技巧,而
且我的整个童年都处在幻想当中,这种生活可以说是完全与世隔绝的,不知道日子是怎
么过来的。
黄然的语速在不知不觉加快,声音有些起伏。她一只手拿着录音麦克,另一只手不
太自然地在上下摆动。童年生活环境的不同,往往能影响一个人的性格,它就像一幅画
的基调,红色是快乐的,绿色是清新的,蓝色是宁静的,灰色是朦胧的。黄然的基调是
什么颜色呢?
通过读书,通过思考,我从这种生活一下子跳到另一种生活,仿佛忽然间明白了一切一
切,明白了世界上原来有这么美好的东西。经过这种巨大转变,就变成了第二种生活。
之后又因为各种打击转变成第三种生活。我的第三种生活是猛的转变。因为我没有学过
高中课程,美校中途退学,甚至没有了中专文凭,我很痛苦。而且我周围已经有同学考
上了中央美院,我却一个人呆在家里,还要继续学习。在那段时间里,为了排遣苦闷,
我就疯狂地读书。后来遇上两个同学,跟他们很谈得来,我们三个人一拍即合,决定一
起开个服装店。那时觉得特别新奇,特别开心。我们投入很大精力,有很多乐趣,虽然
结果并没有成功,生意亏了本,店也没有开成。但就是从那件事开始,我发现了很多很
多以前没有体会过的感情。比如说开店啊,并不是把赚钱当成目的,而是从做事的过程
中体味出的那种辛苦和乐趣。衣服没卖出去,只能自己穿,穿上之后大家看了都觉得特
别可笑,怎么穿起来是这样啊?于是,就买化妆品打扮自己,和衣服搭配,我的心情渐
渐开始变化。可以说,是我的同学让我慢慢好起来,从一个心理乞丐变成一个比较漂亮
的人。
黄然在讲这席话时,始终是笑着的。尤其说到“怎么穿起来是这样啊”,还做了一
个表示无法忍受,夸张、滑稽的动作。我突然发现,她笑得很灿烂,眼睛里闪着光。她
一定非常怀念和同学一起白手起家,共同为自己的理想努力的美好时光——重要的是过
程本身,而不是结果的是非成败。我突然很想见见那两位同学,因为他们让黄然渐渐脱
离原先那种不太正常的生活,让她体味到社会和人际交往中的快乐。对黄然来说,这无
疑是她生活中颇为亮丽的一笔,而这笔光芒甚至可能照亮她童年生活的基调。
我问:如果有机会让你再活一次,你还会做那些不好的事么?
也许还会的。因为做这些事情还是对我产生过很大意义的。从中我体会到一些东西
,体会到做这些事之后给我带来的痛苦,然后我就坚定地忍受这种诱惑,不管别人怎么
做,我都绝对不会再做了……因为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对我来说只想过一种生活
,那就是非常平静、简单和淡泊的生活。
我看着黄然,不知道说什么。但我心里一直在想:这世界上的事物一定要亲自试过后,
才能分辨它的是非么?有人说过,“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口尝一尝”。但如果
是毒药呢?我们也非得尝一尝么?
一阵沉默后,我说,讲讲你学画的过程吧?苦不苦?艰辛么?
艰辛,肯定是艰辛的。但是我努力画画的目的并不是要考学,而是要把眼前这张画
画好。如果我不画好,就会有一种痛不欲生的感觉,要求我必须画好这张画。另外,一
个人画画时绝不能毫无思想,只是为了某种利益去画。就像很多人,坐在那里,手不停
去画,但是头脑什么都不想。他应该想一些问题,绝不能做一些毫无意义的重复。记得
那时练基本功练得特别的多,老师要求也特别严格。尤其是画速写时,老师要求你画一
个东西一定要画像它,如果画不像这个人你就不能画下一个人,你画一年也得画,就是
不停地练。而且不仅要画得像,还要有变形。这种变形不是主观的变形,而是客观的变
形。要比它本身还要像它,要把它的灵性画出来。之后你还要主动去看一些大师的书。
而且读大师的书时,你也不能毫无意义地模仿,那是没有用的。要把他的东西搬到你的
东西上来,有自己的思想,用大师的技巧来表现一张画。这样既可以创作出自己的东西
,又能得到大师的精髓。
“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生活?”我问,“你学文科、学理科,上大学读法律、读金
融、读电子商务,读现在最热门最时尚的专业,以后当个白领什么的?”
没想过。我唯一知道的是我必须学艺术。其它领域,不仅我不喜欢,可能我也不行
。所以我必须画画,而且觉得这正是我一生幸福所在。我觉得这世界上让我最幸福的事
情就是当我绘画有所进步时,或者我的心里一直想的那些和人生有关的问题得到答案,
而这些答案又可以促进我的绘画,我的生活。于是那段时间我就会很快乐,每件事都会
让我快乐。但其实这种快乐的本源还是绘画。
告诉我对你影响最大的事件是什么吧。
对我影响最重大的还是我退学的那段时间,那时对艺术狂热已经达到可以为之而死
的地步。因为艺术和宗教是有同等力量的。法国艺术史论家贝尔说过:艺术和宗教是同
等的。它能让人的精神状态达到狂热,可以为之疯狂。在我读中专之前,文化成绩非常
差。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读书,读书是为了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母亲逼迫我一定要读
好书,而我就混混沌沌地坐在教室里,上课也不听讲,总是幻想。数学老师叫我回答问
题时,我就大声说:“哎?谁喊我啊?”于是那个老师恨我恨得不得了。初中就这么毕
业了,所有成绩都差得一塌糊涂。但是到了中专,正是因为艺术这种信仰的力量,它拯
救了我的灵魂,让我开始意识到生活的意义所在,开始追求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又带
动了我所有的一切,除了画画之外,它还带动了我对文化的注意。我开始自学,把初中
落下的知识重新补上来,之后又非常快速地自学高中文化,还到学校补了一份高中毕业
证书,最后就考上了清华美院。
还记得对你很重要的《凡·高和提奥的书信自传》中的一句话么?
“艺术集自然、真理和现实,一个人必须听得见良心的呼唤。”
黄然再次笑了,我也跟着笑了。
我想我说:
黄然的个子不高,在美院的新生里,她长得不算漂亮。她也不爱说话,原来我以为
我和她很难成为朋友,但我看过她画的画,从她的画里能看出她是经过思考的,她的画
有思想,这使我产生了好奇心。我想了解她,想和她交朋友,就把她列入了我最先“采
访”的名单。
从采访开始到结束,黄然都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平静的表情,平缓的语气,讲述
她三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倒是我坐在她的对面,一会儿严肃、一会儿沉重、一会儿又开
心地笑起来。在没和黄然谈话之前,我曾经构思过一个采访记录的结尾,以为那些话足
够涵概、足够深刻了。然而,当我把她的话全部记录成文字反复浏览时,每看一遍都能
产生新的思索,这使我不得不放弃原稿。黄然的三种生活是三个极端。我不知道,造成
她起伏生活的原因是什么,环境?父母?教育?她自己?也许都有吧。
是什么样的力量让她靠自己的努力考上了清华美术学院?或许正应了那句话——兴
趣是人生最好的老师?
--
FROM 166.111.42.1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