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时代的影像与声音
录音整理:高晓涛
文章来源:tom专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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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2日,在北京小西天,贾樟柯那半地下的工作室里,在一个下午的时间,贾樟
柯接受了一个采访、约谈了一名演员,又与颜峻一起完成了这次对话。关于对话,主持
人只给出了这样一个广泛的主题,具体内容是大家在对话的过程中建立的。时值盗版《
站台》上市,贾樟柯自己也买了一些送朋友,这成了我们切入时代主题的最紧要的方式
,也是两位各自在影像与声音领域努力的方向:秉持DIY精神、“建立我们自己的系统”
——也许讨论我们这一代怎么怎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如何建立我们这一代。茶淡
烟没之时,已是晚上7点多,大家又去各忙各的了。对话原有一万多字,限于篇幅,节选
刊出。
从“集体”到“个人”颜峻:“我们时代的影像与声音”这个题目可以理解为“我
们这一代人的表达”。我觉得也就在这两年中,我们有了亚文化这个概念,这一代人逐
渐有了他们的表达方式、他们的语言,他们的一些词汇。我们这一代是通过打口唱片、
盗版VCD、网络来了解到更多的资讯,或者说了解我们所感兴趣的东西。
贾樟柯:跟音乐不同的是,直到1995年DVD之后,影像的资源才被打破。上市的DVD
不仅有最新的影片,而且还像电影史课程一样一个导演一个导演地出现,比如费里尼、
戈达尔的作品成系列地出来。现在新独立电影热潮是通过看DVD,被这些影像感染,才有
了制造影像的冲动。这不是说,之前我们没有表达的欲望,而是中国人在选择表达方式
的时候,总是更先选择诗歌、绘画或音乐,而电影则是放后的,甚至不在我们的视野里
。
很多年轻人,他们对影像的技巧可能还不熟练,对影像语言的运用还不是非常的敏
感,甚至影像的经验远没有我们阅读的经验丰富,但即使在这样的条件下,大量的影像
作品被拍了出来,自己去尝试建立一个新的影像的话语变成了一个迫不及待的问题。比
如说在独立影像展上看到那么多作品(无论其间的很多作品幼稚与否),你可以发现"用
影像表达"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情。比如说在日本或欧洲,他们的影像热潮出现在60年
代,那时候在经过新浪潮(或日本新浪潮)之后,大家才会用超8毫米或6毫米来制作影
像,把它当成自我表达的一个重要方法。香港也是,他们在70年代跟今天我们的情形很
相像,喜欢电影的人组织起来互相交流、讨论,作一些刊物等等,香港的这批人中,很
多现在都成了香港电影界非常重要的人物。今天我们举办影展、放映活动的成果,现在
还看不出来,可在三年五年后,在这样的人群中就会出现比如像许鞍华、王家卫这样的
导演,也会出现一些机构。
颜峻:70年代西方的超8热潮在文化上有一个60年代的沉淀。年轻人经过60年代这样
大的一个动荡、文化上的震动。在震动结束后,人们会思考,去做一些更实际的工作。
他们把这种冲动保持到实践中。
贾樟柯:现在只能说是一个开始,和现存的主流电影体制没有任何关系,基本上不
是一个以反传统文化的姿态出现的,而是一个重新建立的方式。所以我觉得当它不是以
一个斗争的姿态出现时,它是更正常的,它不会沾染上旧的文化习气。我觉得90年代中
国独立电影的浪潮使电影从一个集体的行动变成了个体的行动。
颜峻:是被迫去思考,被迫去个人,被迫去实践。文化震荡之后,必然会带来一种
破灭。结果要么是个人的思考和实践,要么是去和主流合作。我觉得90年代真正在拍电
影的人,他们是一些铺路石,不管我对他们的作品、他们现在的作为怎么看。在某种程
度上他们对今天的我们起了一种精神上的号召。因为在当时我们什么都看不到的时候,
我听说有一个人叫何建军,我听说有一个人叫娄烨,我听说有一个人叫管虎,全是这样
的。这种"听说",实际上是一种精神上的——怎么讲?——就像我们听说有一种东西叫
摇滚乐,而我们在真正接触它们之前,我们在想像中去接近电影和摇滚乐。而从前几年
开始,我们在把想像付诸实践的时候,发现想像和实践是两码事。如果还按想像中的做
法去做的话,有的人就完蛋了;而聪明的人会发现自己的方式自己的道路自己的语言。
自己建立交流、传播、协作、影响的系统颜峻:还有一点就是刚才你说的,我们有
一套自己的系统。这种系统和以前的体制完全没有关系。这是我们自己在建立自己的体
系,我们把个人联系起来,形成一个交流、传播、协作、影响的网络,这个网络不是通
过机构或一个大的机构下的子机构,比如什么协会、中唱公司下属的唱片店,或电视晚
会——不是通过这样的体系存在的,而是我们现在有各种自发的小的交流与传播网络,
我们正在学着融入全世界的类似网络中,是一个和全世界做实验电影、看实验电影、卖
实验电影都有联系的网络。一个人住在东京,他可能在东京只有100个听众,但是在北京
他也有100个听众,这是一样的;一个在北京的乐队,北京的听众可能不了解,但是他们
在瑞典,有朋友和他们合作,他们的唱片可能只压了1000张,但是全世界都有销售。这
种网络是我们自发的一个网络,也是我们本能地被迫去发掘的一个网络。
贾樟柯:戈达尔在1968年说:“行动的年代结束了,反思的年代到来了。”我想今
天也一样,我们也经过一个短暂的行动的时期,到了现在也需要一个反思的年代。到今
天为止,我们有43部独立电影,这个产量非常惊人,而且这43部独立电影是能够在国外
的院线放映的,是能在工业体制中流通的。我们也许还不能判断未来这个新建立起来的
体系能够给中国带来什么,但新的影像会代替旧的影像,那种陈旧的影像,程式化、不
自然的作品总会被淘汰的。
颜峻:我倒不这么乐观。从整体上取代旧的不大可能。旧的声音依然会存在,但希
望是我们在建立自己的世界,对于一个正在成长的年轻人来说,他可以有这样一个机会
自己去选择,他可以说,我可以再也不必看那些陈旧的东西了。包括从社会现实说,今
天也不会有用一个新的启蒙去从整体上取代旧的体制的东西了,不可能是一种整体革命
化的进程。
贾樟柯:我所说的也不是一种革命吧。我接触到的无论音乐还是电影,大多数人的
工作状态非常艰苦。工作的人有很大分别,比如在法国,年轻导演在独立制作一部电影
后,他可以在非常有保障的环境中坚持他的表达,而在日本,他的版权保障也可以让他
不必为生活担忧。国内很多拍DV的人,他创作的影像一分钱都收不回来。我觉得我们一
定不要以为这样就是在做艺术,一定是在这种环境里面工作才是坚持某种艺术精神。我
们应该慢慢提升这种文化的经济效益,或媒体环境,以获得更多的资金或社会投入来改
善创作的环境。有的优秀作品实在不能在商业的环境中推广,因为他制作的条件太差,
影像和声音的质量实在是太差了,而要改善这个技术的条件只需要一点点钱就可以做到
。所以我觉得去争取这种空间也是我们要做的。 颜峻:我们必须去身兼数职,这是
非常有意思的,你的身份是不固定的,你要靠自己去和这个社会打交道。而在过去,在
地下艺术刚冒出来的时候,有一种越穷越光荣的味道。但事实上我们发现,真正能做出
好音乐,并在文化上立住脚的是那些知道怎么去生活,知道怎么去推广自己的音乐的人
,因为他们对世界的认识是完整的。现在我们应该学会更好地跟这个世界打交道,而不
是单一地去说“我们去砸烂它,我们去破坏”。这种激进的声音应该变成策略,一方面
建立自己的世界,另一方面要学会用他们的规则去化解他们的那套。
贾樟柯:跟电影一样。我们看到电影史上那些非常成功的导演,他们也是在他们的
社会范畴里非常有行动能力的人。现在我们基本上没有社会资源,大量的资源进入了另
一种文化中。如果我们的工作者在社会中能更好地安排自己的生活与工作,更好地提升
工作质量与环境,那就会有越来越多的社会资源投入到这种文化中来。我们不仅是一个
有创作能力的人,也要是一个有行动能力的人。
颜峻:这跟放弃我们的态度去加入主流是两码事。这很容易给某些人机会去制造伪
话题,可能他加入了主流,但说着我们上述这种话。但从作品我们可以看得很清楚。在
行动上,我们提升艺术环境的行动和商业化有很大的区别:商业化很简单,唯一的目的
就是用最小的投资获得最大的利润;我们要学商业,但我们不要按这个原则做事。我们
要去销售、要去推广,等等等等,但我们是以另一个原则来做这些事情。 我们在尝
试做一些成功的个案颜峻:我的SUBJAM不是一个唱片公司,我只是想尝试告诉大家,每
个人都可以做一张唱片,然后你在全中国建立起来一个网络,你可以把它发行出去。我
现在做的所有东西都是一个模型,比如跟艺人的关系,跟发行的关系--这就是未来我们
唱片工业的一个模型。今天在做小型影展的这些人,他们未来应该是国际电影展的制片
人、策划人。
贾樟柯:我现在想做的事是,重组独立电影的系统。以前我们独立电影完全是一种
松散的系统。比如独立电影开拓了一大批成熟的演员,这些演员没有经济能力,但他们
表演的能力,他们在海外市场所拥有的能力非常地强。以前我们的做法就是打一枪换一
个(演员),我们对创作没有一种规划,我现在想把独立制片公司化,比如2003年我拍
一部电影,由我固定的工作人员来操作这件事情;再如近来我看到两个短片,非常喜欢
,我很想做一个制片的工作来把它们推向市场。如果我真的能做制片的工作,等于我能
把中国的一部分社会资源拉入独立电影的系统,做一个桥梁的作用。如果我们能做一些
成功的个案,慢慢地能吸引更多的资本。
颜峻:对,比如我现在正在做的几个演出,都是很小规模的,但我尽可能地把每一
个环节正规地去做,就是说,我们做这种音乐,依然可以见到利润嘛,如果我们把它的
规模再做大,它就变成了一个产业。可以滚动向前发展,吸引资金来发展我们的音乐。
贾樟柯:2003年我想做一些演员的经理工作,也是同样的道理,让我们的影像生产
能够有一定规模,并形成一个新的演员系统。至于国际资金,对我个人来说,我对自己
创作的连续性没有担忧。但我的兴趣并不仅仅是在于我自己吃饱,可以创作就行了,我
觉得你最终还是要改变你的环境,建立起自己的电影体系。为什么不能把国内的资金引
入到独立电影中来?有很多导演是需要帮助的,这种帮助可能只需要你轻轻推一把就可
以改变他。
颜峻:北野武投给你那笔资金其实就如同当年滚石公司给魔岩三杰一样,它可能会
让个别人出来并形成一个高潮,但并不能真正在我们本土起到实际的作用,什么都没有
改善。但如果把这笔钱放在中国去长线地培养一个市场,比如去长线地作小型演出,去
培养观众、发行渠道等等,那么10年以后,我们看到的中国不是这种情况。如果这笔钱
用的是地方的话,我们今天已经是遍地开花,不是一个“唐朝”怎么样,而是我们今天
已经有了许多的工作室、小公司在全国各地做这样的事情。所以现在重要的不是拿几百
万来给你做一个多么牛逼的专辑,最重要的是我们能够建立一个什么样的我们自己的系
统。我把100万变成50个,就是50个两万,可以做50个中型但有意义的演出。这只要两万
块钱就可以做到了,但结果是可以培养50个演出策划人、50个工作班子、50张现场,还
可以不断再往前做,这50个最后肯定是500个、5000个,这是不一样的。
贾樟柯:电影也是这样的。比如北野武已经两次投资给我,这对他来说,是一个资
源的积累,让市场逐渐成型,这样在投资第三部的时候,我们已经打开很大的市场了。
这种资源是一种连续性的启用。目前大部分独立制片都类似于“帮哥们一把”,不会形
成制片公司,无法连续推动电影的拍摄。如果有一个公司,它手头有50个这样的作品,
它可以不停地卖片单里的作品,这样才能形成一个很好的机制。再从导演来看,如果有
10个这样的公司,投资独立电影,那他就有10个选择,10次机会。再或者我们有一个短
片的影展,很有权威性、连续性,他可以透过这个影展见到很多制片人,这对他来说是
一个机会,对电影来说是一个成熟的机制。
颜 峻:有一个杂志有一句话说,德勒兹其实并不只有一个,而有无数个,就像他
有一千个平面和一千个平台。德勒兹也有一千个,并无限繁衍。这种系统应该像榕树一
样,每下来一根枝条,就是一个新的根。我们每一个人都意味着这样形式的一种联合。
我们是最后一代在谈论代际沟通的人颜 峻:我想我们是最后一代在谈论代际沟通
的人。我们已经分化的非常厉害,分化成不同的圈子,不同的人群,不同的艺术。我觉
得下代人可能不会再像我们这样热衷于谈论代际沟通。的确我们现在还有把我们联系在
一起的共同的成长经历,而且我们现在在做这些建设性的事情的贾樟柯:我们这一代可
能对主流还有一种努力地疏远,而更年轻的人他们是一种非常自然的疏远。那些东西对
他们完全没有吸引力了。
颜 峻:对他们来说,没有一些既定的概念的。我们可能还有“要做些什么”、“
要建立这样的系统”之类的诉求,当我们的文化成形后,将是一种非常开放的文化,对
于更年轻的人来说,他们可以自由地成长,自由地去做他的事情。我们现在还有一种英
雄梦想,在压力之下的这种诉求,会不由地牵攫到其它的领域(如政治)中去,但是未
来没有这样的事情。我们越来越成?quot;我们这一代"的一个部份。
贾樟柯:如果有“我们这一代的话”,我想我们要做的就是要建立一种新文化,了
结过去的文化。经常有人问我,你觉得这些年轻人与你有不一样,我觉得我们是一种痛
苦的挣扎与告别,而他们是真正的分离,他们不想与主流社会发生任何关系,他们不想
成为一个社会的人。
颜 峻:我们要做我们这一代的掘墓人。摧毁“代”这个东西。我们要终结这种思
维方式。比如我不想做一老大,不想做一个比如"中国摇滚的发言人"或什么乱七八糟的
。否则我所做一切都是白费。我们要终我们这一代人的光荣与使命感。这种使命感会害
了你,他会带给你天将将大任与斯人的错觉。 贾樟柯:传统价值里面的这些价值对
他们没有影响。对于他们游离于主流之外的生活,我们没有评价的权力,但他们已经过
着与我们完全不同的生活,这种生活是对传统文化的一种背叛,从这个角度看,这应该
是一种进步。可能几十年后我也会被体制化,但是不要担心个人会怎么样,一代一代的
人在渡过他们的青春的时候,会有这样一个拒绝体制化的文化在发挥影响。这个世界上
没有最终超脱的体制。每个人在文化的过程中都是过客。
颜 峻:体制也是在变的。从一个铁打一块的体制变成一个松动的体制,有空子可
钻的体制。就像60年代的嬉皮士成为老板、官员,个人虽然变成这样子,但他们留下的
文化使今天的年轻人落在这个体制中,去找到一种动机去建立他们的文化,比如赛博朋
克文化、比如说西雅图、热那亚发生的事件,在这样强大的西方居然也可以找到空去成
就他们的事业,而这个条件哪里来的?就是从60年代来的。归根结底,对个人来说,个
人只是在生活而已,无论在做什么事情。在这个角度,文化的是与个人无关的,它是有
自己的生命的。
创作力和想像力来源于资源的枯竭贾樟柯:就我来说,我们的创作力和想像力来源
于当时资源的枯竭。我们往往通过一个传说、一个片断,来想像一部电影。我们不是看
电影出生的,而是读电影出生的,很多导演都在怀念那个读柏格曼剧本的年代。一个电
影剧本也能写成这样!我们通过读电影来想像电影,也可能通过一本书的某个注解来了
解一个思想,比如女权主义。当我们真正接触到女权或其它之类,我们可能非常尴尬。
我们就是在误读,但我个人非常怀念那个年代,因为它让我有了一种想像力。但是,是
否就可以认为那种枯竭本身是好的?我当然认为应该打开文化的界限,让我们接触到更
多的东西。比如在我的电影中会有一些生猛的东西,这些东西可能就是来自于误读。而
这种判断是一种滞后的判断,在我们接触的东西非常少的情况下,可能会把生命中原始
的感觉拍出来。我1994年在一份美术报纸上看到报道独立电影节,介绍了《冬春的日子
》、《北京杂种》还有《黄金鱼》,那时候才知道还有体制外拍片这种事。所以,我现
在还是会为了也许只有30个人能看到我的影片而去拍片。因为即使它是一个传闻,它也
是有价值的。
颜峻:匮乏年代我们有发达的想像力,音乐上,我们处在一个想抄袭别人、想模仿
别人都不可能的年代。创造力惊人地爆发出来,想像力是被逼出来的。但你不能“国家
不幸是家幸”地去想。
贾樟柯:不用担心年轻一代人的想像力,在丰富的年代他们会有他们的想像力。我
去南特现代美术馆参观,一些小孩子正好也在参观,他们在康定斯基的展厅里打滚、玩
耍,我觉得那和我们是两个经验,他们不用想像,那种资源对他们来说获得太简单了,
但并不是说他们就没有想像力了,法国电影也是每年都有优秀的导演出来。最终我们还
是应该在一个资源丰富的世界中生活,这个世界的构成不仅是创作者,还有欣赏者。
颜峻:从1993年到1997、1998年,《音像世界》几乎每一页、每一个字我都能背出
来,它有一个短讯的栏目,介绍某乐队有什么事呀之类的,这个乐队我之前从来没有听
说过,在两年之后当我碰到他们的打口带时,我一下子就能记起两年前了解的关于他们
的资讯——一种惊人的记忆力!而在你真正接触它们的时候,实际可能是两码事。比如
《头发乱了》,在看到它之前,我一直以为那是一部很好的电影,直到今年初我看到这
部片子,我是用快进看完的,无法忍受从头看到尾。但这是无关紧要的,对于我当时的
想像来说,它锻炼了我的能力,我在头脑中把它已经拍了一遍,用我看到的文字与描述
。
语言的混乱是一个普遍的问题颜 峻:而且我提倡一个我们现在的位置,应该在文
化的坐标系中。你在创作,你不可能处在这个脉络之外,你所运用的语言都是有它的位
置。有时候全具体在作品上去。比如当前的很多乐手吸取了很多养份,他可能在一首歌
中运用了不同体系的语言。而每一套不同体系的语言在融合过程中不是一个完美杂交,
它最后变成了一个马戏团。比如你在运用“后数字音乐”的时候,你有对这一个语言体
系和表情的理解,而你又用了另外的一个表情,这边是很酷的,那边是怀旧的,另一边
又是主流的,一个作品中有七八张脸,每一张脸都互不相让,你不知道你所处在一个什
么样的位置。我们是到了要了解这些东西的时候了,因为我们不是从小就生活在这个氛
围中间,就像生活在康定斯基的画旁边,我们只能去主动认识、了解他们。一个西方的
艺术家去反叛的时候,很简单,他所反叛的东西就在他身上,而咱们反叛的时候,这个
东西究竟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我们要了解,是出于兴趣,还是出于立场,还是出于偶然
?可能毫无道理。 贾樟柯:在电影也有一个新和旧的问题。如果你不了解,你以为
在做一个新的东西,可能是一个旧的。如果你理不清电影的脉络,你可能会做一些矛盾
的事情。语言的混乱是一个普遍的问题。
颜 峻:要克服它,必须要非常多的努力、非常高的自觉性。90年代,所有的乐队
都在做流行金属,他们的歌词全是“我要自由”、“要飞”,口号式的东西。所有这一
套用的都是最主流、最商业的陈词滥调。
贾樟柯:电影语言也是。很多人的剧作是非常个人化的,但他的电影语言是消费性
极强的,所以在他的内容和方法中产生了畸形的配合,你很难评价他的作品。对他来说
,最重要的是没有整清语言的脉络。以前我们很少接触美 国电影,当我们看到时,觉
得这是一种很新的语言。而一个欧洲人从小不停地看各种电影,有这样专门的电视台。
他可能每次就看十分钟,但这影响对他是不一样的样,他遵循了电影的发展。所以在他
在做电影的时候,他对电影的脉络十分清楚。对我们来说,如果你没有学习的习惯,就
会自得其乐,心态一定要非常开放。 颜 峻:一个真的艺术家必须爱你的语言,建
立你自己的技术。
贾樟柯:独立电影有一个很大的问题,有一些人是拒绝了解自己的材料,比如摄影
、灯光,这些东西是需要学习的。比如戈达尔,他直到今天还在不断地做剪辑的实验,
来寻找一种更好的语言,你没有他那样的创造力,为什么还要拒绝学习呢?
颜 峻:比如DV,其实对于DV来说问题不在于影像的质量,还在于它有自己的语言
特性。当下的DV多模仿超8的效果,而DV有自己的特性,为什么要去模仿超8?
贾樟柯:DV的低照度和隐蔽特性是它的一种独特语言,我却很难在最近的DV作品中
看到能发掘这些特性的。
英雄不怕出生太淡薄贾樟柯:以前那种音乐被称为流行音乐,因为承担了大众心理
的代言。现在的流行音乐和80年代还是有一定联系。比如《任逍遥》这首歌,我发现它
在大城市并不受欢迎,但在小城市,如大同、汾阳,年轻人特别喜欢,因为它的歌词非
常重要,他说"英雄不怕出生太淡薄",这对出生在中小城市,感觉跟大城市的生活有差
距的年轻人,是会产生极大共鸣的!所以一首歌流行还是有流行的理由,流行歌曲是时
代的代言嘛。摇滚乐的价值在于它从中脱离出来了,现在的音乐跟年轻人越来越接近,
他们的话语是一种自我的话语。当然崔健的作品还是一个时代的代言,如《一无所有》
。
颜峻:说“再也没有像崔健那样的时代代言角色出现”,我觉得这样太好了。我们
再也不会有一个偶像,有上万人在向他呐喊、崇拜,再也不要全中国多少亿人同唱一首
歌。
贾樟柯:那种情景是很荒诞的。90年代我在太原听“呼吸”乐队现场,开时和大家
一样兴奋,但听着听着不对了,那些歌词和晚会上唱的一样,什么“太阳升”、“往前
冲”之类的,这种以摇滚文化出现的东西与《东方红》是一样的。我也在呐喊,但出来
后,我发现我失去了判断,只是被感染了。
颜峻:流行歌曲和摇滚乐都应该变成正常的,它们不应再是一种暴力。第一,我们
该怎样把流行音乐从偶像的光芒下拉出来,破除它的神话,让它变成反映人们正常感情
的东西;第二,我们怎样把我们的耳朵变得有接受能力、又宽容,像实验音乐它只是一
种声音,没有说是只有读完博士学位才能听懂的音乐。你听到这样的声音,你有什么样
的感觉,就是这么简单。实验音乐是最简单的音乐。如果我们解决这两件事情,那就没
有问题了,不管是流行音乐还是摇滚乐都会很正常。而我们也不会拒绝或仇恨地去看商
业大片,就像偶而去去麦当劳一样。一个好莱坞大片可以消磨掉我一个多钟头,一部艺
术电影同样也用了一个多钟头,虽然我从中得到的是另外的东西,但这两者都很正常。
我们如果得到这种平常心的话,就是一个美好的世界。
我所知道的好的新影像、新声音颜 峻:前面你提到现有的43部独立电影,我想到
在我的视野里,有七位音乐人可以达到国际水准(相当好的水准),丰江舟、王凡、FM
3、左小祖咒、舌头、窦唯、另外两位同志,而这个水准是远远超过崔健的。而崔健的国
际化水准只是附合的某种标准。
贾樟柯:我在今年看到两个非常好的短片,让我非常激动,一个是韩杰《过年》,
另一个是卫铁的《黄石大道》。对于《过年》,我很少看到在一个导演的处女作中,能
有如此处理空间的能力。《过年》中有公共的空间、有私人的空间、也有家庭、有各种
阶层、有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的农民、也有扛着包去送礼的大款,导演驾驭各种角色的
能力很强。其中有一幕我印像非常深刻。有一个警察带了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歌女)
,公安在审讯中,这个女人尽可能地和他周旋。公安问:你是哪里的?我是山西的?山
西哪里的?一个村的。公安很脑火,用报纸卷了一个纸筒,去打这个女的――这是非常
有时代性的一个动作,因为在禁止滥用暴力情况下,暴力又是他们工作的习性。单就这
一个动,韩杰就表现了他敏锐的洞察力。
另外一个《黄石大道》,他的导演的卫铁有一种美学上的自觉性,他在尽量寻找他
自己的语汇。这让我想起蔡明亮的电影,蔡明亮是一个诗人,因为他有诗人一样固定的
语汇,比如下水道堵塞之后的流水,比如钟表,比如昆虫。卫铁也是,他有这部片子显
示出他的诗意与美学自觉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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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166.111.142.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