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游牂牁江
江南达者 童山雷
癸卯盛夏，将女儿家俩娃送至贵州六盘水其爷爷奶奶避暑地。交接此事既毕，识路途犹顺，吾夫妇二人乃乘兴游观久闻异名、暗觉好奇之牂牁江。
按探知路径，先乘绿皮火车至六枝。未料及这车不单乘客稀少、座位任意，且是车上还设面临阔窗之横排座，可以正对观景，真是恰中下怀。于是逍遥洒脱据之，沿途一面观望这贵州独有之“喀斯特”峰岭，并老式铁路线两侧城乡旧貌，一面却吟得二绝，既消磨时光，亦抒发此时情怀。曰：
贵州六盘水遣兴
一
趁势随缘赴水城，
濛霏细雨慰闲情。
盛名因慕嘬羊粉，
臆里牂牁堪拟行。
二
薄艺何曾嫌压身，
壮游随处见精神。
毕生诗兴今偕老，
信意拈来同驻春。
至六枝，在城区辗转有顷，又探得次日一早去牂牁江中巴车情况。遂心安理得住下，并就近品尝彼处麻椒鱼火锅。其味平和，佐料简洁适中，鱼质亦美，倒也颇对这厢胃口。另闻店家言：这六枝是当年与深圳并称的特区之一，也未识真伪，姑且听下。
不过此地倒的确真是凉快还又多雨，其舒爽滋润之感，对于咱重庆火城之人来说，委是好过得很。
昱日，中巴车行驶于这片古夜郎国土地。屈指算来，从一曰“中寨”之小地名处始发，途经似亦恍惚听闻过的郎岱镇，后渐向高山之巅，且亦经一曰“上寨”之地，然后便转至下山之路。此时凭高俯视，下临深壑，山云杳淡飘浮其间，观感颇与当年乘车翻越川西二郎山之时相类。听司机说，下行至山脚最低处，便是依傍牂牁江畔的牂牁镇了。因而欲识其究竟之心，越发隐然难以遏制。
在一桑榕清荫、秫禾茂密的路口戛然停车。既识此即为这趟班车的起止点，并了解到第二天回程车次，于是就在近旁一家私营小宾馆住下。简单收拾已毕，带上一点随身小物件，抓紧时间，便向景区方向走去了。
还在山上时，就远远看见这江滩街镇的地形大貌。此时实臻其地，却发现，这既经进行旅游开发的镇子，虽是有了些相应设施，其实整体煞是冷落。好长一大段路，街上就只有咱这外来的二人走着；路边店铺，不光大都关闭，就算开着的，也难得见有店家。而且整体说来，所见之当地人，也多只老幼，情形使人忆起早年游龚滩所见。咳，也许这事实上就是一般偏远古镇的宿命吧：当地新兴行业不能真正景气发展，而年轻之人，总得外出觅食呀！
继而也见这从高远之处望来薄云缥缈的江流本身，纵然相对清澈，可一时也看不出太多特别之处，唯觉平静凄寂，有如当年咱夫妇二人曾在那大巴山区见惯的山川河流样的。妻笑顾我言，道是恐怕这样的风景点，或也只有你我这样的人，才接受罢。我知这言外之意，也只笑笑而已。就算如此，得能在这喧嚣之世，回味一下这份相对原汁原味的宁静感觉、勾起对逝去岁月的亲切记忆、且是足踏实地来体会一下先秦部族后裔们的生存环境，又有何不可？这样一想，身心益发松快释然。
接下去，便如常静心玩味这质朴之江山情貌，同时也率性拍照留念。在一个临江的穿堂口，见空落无人，遂走过去凭高选拍江景。忽听得楼阁下方有声友善招呼。一看，原来是个黑瘦的少数民族大嫂，身亦着略镶花边的黑衣裤并头戴黑头巾，正用勉强可以听清的汉语，邀请我们去她家这掩映在菜畦瓜架中的庭院。我们自是含笑婉言相谢，除随口交谈几句，得知她属布依族人，也就没再多注意别的。孰料拍罢三两张照片，正待离开，那大嫂却拎着一只塑料袋儿微笑走近前来，定要我们尝尝她家自采的几个芒果。我们心想这当也是土著居民推销自家产品的一种委婉方式，倒也非是不能接受，因而也就笑着接下它，一面度其市值，客气地递上一张十元钞票。不想这大嫂竟甚觉意外地连连摇手推辞，口中也嘟嘟囔囔地笑道，大意是说这自家出的，不值当这样。一时反令我们有点不好意思了。毕竟情势至此，如何能白白接受这贫寒人家的东西，遂讪笑着硬将钱塞向她手里，一面便赶忙离开了这儿……
看来倒也是哈，这荒僻之地，生民依旧保持着淳朴的待客之道，反而不似山外纯粹商业社会，事事尽求等价交换。而二者隐显利弊，虽不宜断言，但人与人之间，最基本之情谊，或曰好意，想来终是不可缺少的。
渐游玩至毛口码头。原来所谓毛口河，亦即这牂牁江之别称。今则更径以北盘江名之。忽见这儿设有游船售票点；而乘船观景，向来乃是吾人旅游玩味之首选。既于售票员处了解到这班游船，已被一旅行团队包下，似我等散客，却可搭便购票乘之，因而不消说当即将此事定下。
又闻开船时间以那旅行团用完午餐来此为准。时下已值午饭时间。故尔两人赶快就近找了个水上餐馆，简单吃了个蛋炒饭，候得那旅行团来，便一起登船游江。
来至江上，才发现真个可称是不虚此行！原来这江景极美。沿江山岸，峰岭连绵起伏，时而危崖凌霄，绝壁千仞；时而滩咀伸缩，曲折有致。高高下下，其势相互顾盼衬托，偶却倏忽宕开，若奔趋亦复回绕，顿觉别样生姿。江水则一派苍绿兼含微赭。清波涟涟，因船行卷作长长浪花，激起天光，倍感晶亮。山影入江，天际霾霞幽微，忽浓忽淡、或柔白或黝黑的大小云朵，叆叇犹然轻盈，疏疏密密飘浮于斯。因风拂过，乃又渐成缥缈缭绕之态，滑动乃至“攀爬”在山头与麓梁间，并将聚散不一、而都带着这地域特点的民居及旅游设施，通通蒙上虚幻空灵的晦暝之色，致令感觉已非现世，确确实实竟成画中之行。
继而天公益发作美：但见前行江峡入口处，水流曲回宽转，对峙之高岸，已然覆罩在茫荡浓云中。一大片迷离幽影，随斜风而呈拂扫之势，渐向咱这游船移动，瞬时已至跟前。于是整个天地，尽在清凉湿淋濛霏之内。周遭江山，因此越觉形影幻化莫测，恰似堕入浑沌，尤其耳畔沙沙细雨之声，使得个中之人，愣神而一无所想。然则这时间之持续却甚是短暂。还不觉得哩，残雨随风离去，朦胧云团也倏尔消散，一切只在须臾，复又见晴光隐现山头，微阳澹映江野，由此咱这从那深暗雾峡中倒转过身的游船，亦已悠然驶向回程……
独于斜阳映照的江面凭栏陶醉不知几时，其间亦隐然瞥见妻在那厢，正与一年岁与之约略相仿的女士，交谈甚洽。后来，妻来到跟前，说是快下船了。又说，方才她与那边那位外地团友（那是浙江一个退休会计师协会组织来此的旅游团），都谈起帮带外孙的事。说是现在的老的，哪儿的都一样，难脱干系呀，差不多皆如同“带薪保姆”，多半还免不了“倒帮补伙食费”啥的。“哎呀，也都是看在女儿份上哦！”末了，妻还笑叹着加上这么一句。难怪她俩谈得这么带劲，真个是彼此都对对方说的，“感同身受”啊……
那个旅行团队依照来此地的常规，并未住下，而是径直驱车再去下一站点了。这厢夫妇二人，眼见那旅游大巴沿山岸渐入绿野高深之处，遂一边闲聊，一边又顺着江湾可至之路，游玩上了一阵。经过船行那遭，已然将这江山大貌识记在心目中。而途经一旅游宣传栏，更见贴有航拍的俯瞰照片，由此越将其深印心底。原来这一段江流最是曲折多变，沱湾环绕；尤其咱登船的码头一带，从高空看来，竟恰似一只巨鸟的大爪子张开探伸向水里，极具气势。次后东转西转的，游兴将阑，人也都有些困倦了，于是乃回到宾馆歇息。
打了个盹儿，精神既已恢复。起来乘兴编发了组微信朋友圈文图，不觉已是晚餐时分。紧挨着下榻之处的，便是一家专营鱼类与牛肉的汤锅店。昨既已食鱼，今则顺势换个口味品尝牛肉。这地方的共同特点便是食材道地，佐料也不复杂，却感觉恰到好处，吃起来有滋有味儿的。旅途上咱已揣了一小瓶北京二锅头在身；此时江野暮霭弥漫，山声与水音俱杳然隐约；就近老大一片苞谷地，从中亦淡淡地散发出清新香气；邻座食客及店主一家连同周围些许闲散之人，则是各族异地口音有别；在此氛围中涮汤举箸，享用酒食，倒也别是一番情调。
餐罢却在附近江滩上游一带闲步小会儿。薄暮之中，先见得江野一派瓦蓝，幽微落霞淡映长天。很快天即黑下；四下里山间江上，忽闪起了星星点点的电灯与渔火。趁着天色还不甚暗，沿一条斜长石径，再走向近处江边。迎面遇见三二渔者，男女长幼兼杂，正分别拿着渔具，匆匆归岸。信口问讯可曾得彩。答曰：“有呢！”一面朝这厢举了举手中网兜，原来是条尺许长短、肥肥溜溜的褐色江鲤，看去委是羡人。就此转身回行，望着这一小群渔归者已然前去的背影，忆及方才曾闻餐馆老板自豪之语，道是此地之鱼最是好吃，一时则惜乎自家业已失却品尝它们的机会。不过，这些微遗憾，存之忆念，久后也许反而更值得回味哩，呵呵。
归去复倚于宾馆床头灯下。时看窗外，或因光暗对比作用罢，已自黑尽的天色，显得格外深沉厚重。偶有一丝月影，立刻便没入乱絮般的云团里去了。楼下草树丛中，苞谷地里，唧唧虫声，正响之甚盛。一种身处斯地的自我意识，油然浮泛上心。念及这番游事，遂构思有时，并斟酌再三，乃吟成五律一阕。曰：
夜宿牂牁江
野窗灯影朦，
浅醉忆游踪。
地僻天高远，
江清月淡溶。
实存疑正史，
类比鉴蛮賨。
吟罢余幽叹，
耳边听夏蛩。
也不觉几时瞌睡渐来。洗漱罢，即恬然沉睡。依照自己打从中年以来便形成的睡眠习惯，一觉有着四小时左右，必就会清醒的。于是暗寂之中，手机内随兴翻看当日照片，特别是再度把观这首诗作，忍不住又补识上一小段文字：
寅夜觉来，自玩于此。幽窗外星月尽没，院灯朦胧，旷阔江山一派凄寂，则虫声益发低回宛转。静思临老之身，忽次这古来蛮荒僻远谲奇之地，一时不胜感怀之至！
转而思及，其实说到底，现阶段自家处境，较之社会大众，似乎还算不错的了。虽近年来受诸多影响，耳中常闻外界谋生艰难，但终是事态整体犹循“改开”余绪或惯性，市场经济挫而仍在；特别作为己身，又拿着相对稳定的退休金，所以基本生活终有保障，甚或已属丰裕。不然，像这种事先全无预算、说走便走的旅游行动，怎又可能啊。忆想起千禧年左右，夫妇二人在单位“改制”过程中俱受卡拿之际，无望地设想退休生活，预计倘共有两千元收入，也可称老来有所保障了。唉！
又如像女儿她们这一辈，看起来生活起点较高，但以现今的情势，长此以往，再加上人口构成因素，其到父母眼下这般年纪，孰优孰劣，真还难以逆料呢！既若此，虽眼下看似咱老辈退了休还难能彻底自由，可是看在血亲骨肉艰难求存的份上，还能不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切实地帮上一把么……
再纯粹从己身说事。毕生发展既囿于时代因素止乎于此。少年所怀梦想，尤其内中“兼济”部分，自然灰飞烟灭。而即令“独善”，限于生活中多种原因，就算自己努力，也只差强人意罢了。然则话说回来，纵观古今，旁及于外，凡存心向上如同我辈者，又有几多，是真得有如愿境况的。不过是生而为人，无论如何，不要负了自家心志而已。
久识之理，涉之尽管亦难免微慨，总归是不至于影响澄明心境。特别正处当下这具体之宜人环境，一发感觉胸襟高远通达。渐觉该是重新睡眠了，于是依照已坚持上了六七年的习惯，静静仰卧，运行了一遍自拟的“周天”（亦即内外宇宙对晤），继而逐步由涵浑至朦胧，不知不觉，乃又再入黑甜……
晨起，精神一如既往新鲜且是振奋。与妻收拾起行装，来到昨已联系好座位、现正停在那儿的中巴班车前。上车后，略待乘客近满，于是马达声中，启动回程。
车辆沿坡麓上行。山路反复成之字形曲折，并又逐渐升高，因而一次次转望这片已觉熟悉的环境、却又总是显示不同的视象，那感觉真是隽蔚且复新颖。眼下正值初阳临照的时刻。渐行渐远亦然渐低的牂牁镇，被覆着淡淡的日光，明丽却也灰朦。江滩上下，随着江流的环转延伸，四周山岭挺拔，皆在一派平薄浩茫的光雾间，阴阳向背，延绵跌宕，各呈其势。几座特别突出的绝壁大崖，统领着承脉奔趋的众峰，看去浑然一体则又自成气象，委是壮观。兼之各种形态与大小的山云，厚薄聚散有异，飘浮缭绕甚而纠缠在岭梁壑峡间，片刻不息地缓缓流动，简直变幻莫测。面对如此壮阔而又缥缈的景观，身为画者，这份感受可谓是空前的。由此进一步悟得，何以吾国绘画直接表现自然景物的的这个门类，叫做“山水”而非“风景”。
其后途经正值当场天的郎岱古镇。又是一番熙攘且觉惊奇的异地景象，已不必再道及了。隔着车窗，面对闹热得近乎花哨的今世僻远乡场，愣神沉思中，但觉斑斑点点，几近无视。而心头的意念，则活跃且是纷繁。是啊，不过短短两三天来的这趟因势随缘的游历，内外收获，已属多多，甚至于超乎所望……
（本文拟可作为第一仟一百零六篇《画中游》文字在箧内入类归档。届时依据所成画作，再确定附图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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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之文事追求
凡有所感，皆立主旨。
涉笔成趣，郁乎文意。
取西法之严密逻辑分析与相对完整句式，得中体之约博宏深及简劲直捷感觉。俗生感遇但能触动心弦，必予捋理构架以成篇章，且是文无定法，任凭意兴发挥。
·精研艺术，细品人生·
·见悖于当世，遂求诸永恒·
·人生甚难者：尽历尘世辛苦、洞悉存世悲凉之后，依旧能够兴致勃勃且是诗意地对待生活·
读千卷书，行万里路。体验万千风俗人情，乃得万千诗词文句、万千翰墨画图……
江南蜕心堂：原创艺文渊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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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106.89.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