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莫先生说再见
莫先生走了,真的走了,化为一阵白烟,消失在海天之边。
凌晨2点我从睡梦中醒来,我走到楼下的灵棚,看还有谁在守夜。灵棚尽头三三两两有几个亲戚在聊天,灵棚里面还有一桌通宵麻将。这些亲友都要等到早上5点,一起坐殡葬公司的灵车到火葬场送莫先生最后一程。我在莫先生灵前上一柱香,然后洗干净莫先生的碗,最后给莫先生供上一顿早餐。凌晨4点,殡葬公司拆灵棚的工人到达。一番忙碌后,我抱着莫先生的遗像带着众亲友,登上灵车。工人说:“抱着遗像,千万别回头,一直往前走。”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玄机”,我一路目不斜视的抱着玻璃相框,走路生风。
到火葬场,才6点钟,天空还是黑的,一轮弯月挂在东边的天空。第一天接待我们的殡葬公司工头已经等在门口,见我们来了,迎上来,说:“可能还得等等。”凌晨的火葬场,暗淡清冷,凉风习习。过一会,工头说:“我们慢慢走上去,也就差不多到时间了。”工头带路,我抱着遗像,带领众人穿过殡葬大厅,一直走到里面的火化车间。为什么要叫“车间”?我觉得“车间”是用来制造工业产品的工厂,但这个火葬场原来也是个“车间”,造的是亲人的眼泪和悲伤。
火化车间门口已经等了好几队送葬的队伍,大概有几百人,很热闹。只要乐队一奏乐,就是又一个亡者被送进火炉,烈火中永生。然后,亲戚们相互搀扶着,揩着眼泪走出来。工头说:“到我们了,快跟我来。”我们跟着工头走到一扇门前,门紧闭着,上一场的“永生”还在进行。工头示意我们等待,他把我和牛女士选好的骨灰盒抱过来,塞给我说:“拿好,等会就要送进去。”
门打开,孝子贤孙们鱼贯而出,工头把骨灰盒抱进去,他说:“我先去做准备。”看得出来,工头对这里早就是轻车熟路。一个穿笔挺制服的工人走过来,他说:“你是亡者什么人?把关系写上,签字。”我签字后,工人放我们进去,工头已经守在火化炉前面。我看见莫先生一动不动的躺在一个简易棺材里,穿着前天我们为他选的拉风的寿衣。唯一的区别在于,今天莫先生稍微化了点妆,美了美容,脸上浮着一层粉。想不到一辈子和美容化妆无缘的莫先生,临走还涂脂抹粉了一把。我快步走到莫先生面前,仔细看看他,没有变,一点也没有,和大前天他在家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四个穿标准制服,军人造型的殡仪馆工人,站得笔直,摘下帽给莫先生的遗体行礼。我和亲友们在也在他们的带领下给莫先生三鞠躬,乐队奏响音乐,最后道别的时候到来。载着莫先生遗体的火化台缓缓驶入火化炉,我站在火化炉正面,看着莫先生渐渐离我远去。我之前,在莫先生去世后几天,一度哽咽流泪。但这个时候,我却感到释然,看着莫先生平平安安的往生天国,我觉得一切都那么自然。就好像,看见多年后,我也会有这一天:静静躺着,周遭是喧闹的人声,但再怎么喧闹已经和我无关。我没有哭,或者说有悲伤但没有流泪,更多的是感叹。感叹生命的终点,每个人其实都一样。
从火化间出来,工头带我去办理火化证,其他亲友去附近的茶园喝茶,等待一个小时后开炉,取骨灰。我办完火化证,来到茶园,发觉只有几名亲友在喝茶,其他几个人在外面闲聊,不肯进去。一问才知道,原来他们嫌弃火葬场的茶不干净,喝不下。我觉得有点过分洁癖了,刚才我还近距离和莫先生来个面对面,可我并不害怕,也没有忌讳什么。我确实不在意这些,我记得那年我爷爷去世,我还坐在他遗体旁边喝牛奶,牛奶就是爷爷生前剩下的盒装牛奶。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爷爷躺在我旁边,上面盖着一块白布,而我就在他老人家面前享受他的遗赠,很好很和谐。保姆大妈走过说:“kevin,你还不怕,我可不敢。”我笑起来,我阳气重着呢,大冬天晚上睡觉只要一床薄毯。
火葬场的茶园里人声鼎沸,都是大清早来等火化取骨灰的亲友。我看见有的一大家人,还一起吃茶园煮的素面条。有的人嫌弃火葬场的茶园不干净,有的人在茶园里畅谈尽欢。其实,茶园还是那个茶园,每个人的心态不同而已。7点30,工头准时出现,说:“跟我来,可以取骨灰了,你们选的豪华炉,还有一个仪式。”
我们一行人跟着工头再次走进火化间,火化炉的风门打开着,火化台上莫先生已经化为一具白骨。说是白骨,其实又不是,几乎呈粉末状,一碰就碎。我走到莫先生面前,再次合十,向他的骨灰,他的肉身残留致以最后的敬意。有几个大胆的亲友跟进来看,大部分都留在外面不肯进来,远远的望着。我理解他们,如果是一个和自己关系疏远的人,我也会离得远远的。但莫先生不一样,莫先生是我爸爸,他是抚养我一辈子的亲人。我对莫先生没有害怕,没有忌讳,没有隔阂,只有淡淡的哀愁。哀愁为什么一个血肉丰满的躯体转眼间就变成一具骨架,而且还是一具一触既溃的骨架。我觉得有一种黑色幽默在火化间里,无论你是个怎么样的人,怎么样的卑微,怎么样的体面,怎么样的困苦,怎么样的得意,到最后都变成一些白灰灰。吓得旁人离你远远的,生怕沾染,惹一身霉运。
一个戴双白色大手套的工人拿一把小铲子走过来,他从莫先生的腿开始,一点一点的把莫先生的骨灰扫进骨灰盒里。先是腿,然后盆骨,肋骨,最后是头骨。骨灰盒装不下那么大的骨头,工人就用铲子把骨头压成灰,再搬运到骨灰盒里。我看着莫先生化为一盒白色的骨头粉,被工人任意压缩着,破碎着,毫不留情。工人突然指着莫先生的头骨说:“看到了吗?里面黑色的是脑花,烧焦之后就变黑了。”
我觉得工人说的不对,黑色的是头发,好吧?莫先生不黑,莫先生的大脑不黑,莫先生是白色的。我记得我有过好几次向莫先生发脾气,他都淡然的笑笑,绝不会和我生气。反而是我常常把莫先生对我的包容,理解为莫先生的软弱,觉得他不值得尊敬。直到我慢慢意识到莫先生是真的关心我,在意我,把我当作他的儿子,而不是一个工具。有一次,晚上我到莫先生房间里吃药,莫先生说:“kevin,你的脸怎么是青的,你要注意身体。”莫先生对我的关怀溢于言表。莫先生不会轻易表露感情,这么一句关怀已属难得,莫先生总是把他的情谊深藏心底。我记得初中时,我向莫先生合盘托出我小学被表哥欺负的遭遇。莫先生几乎要哭,我看见他的的眼睛都红了。后来,我一把莫先生逗乐,莫先生就会先开心的笑,然后瞬间表情转暗,晴转多云。他是同情我的,真的,莫先生同情我的过往。我能感觉到我受到伤害,就好像莫先生自己受到伤害一样,他会感觉到疼痛和难受。我不知道莫先生是否事先知道这个表哥夏夜作战计划,但我看见,他很难过。有这种难过,也不枉我们父子一场,也不枉我小的时候,最喜欢依偎在莫先生怀里,一叠声的叫他:“爸爸”。
莫先生为我的红色启蒙老师,我的党史知识几乎都来源于他,莫先生给我讲长征,讲伟人,讲十大元帅。莫先生常说:“party很厉害的,普通人根本做不到。”我觉得莫先生是有意在我的性格里加一抹红色,也许他觉得我本该有红色,我如果嫌弃红色,我就不是kevin了。莫先生自己对party也并没有怨声载道,相反,他从内心深处佩服红色,有的时候甚至不能不说有一点喜欢。你们能相信吗?莫先生一个明教中人,却对红色有几多欣赏,几多赞叹。冥冥中似乎天意要让莫先生当我爸爸,好让我沾染一点红色气质,变得拧巴而倔强。我的性格“遗传”了莫先生的性格,不管我承认不承认,其实我一直有模仿他。我自己亲身父亲的性格,对我是一个谜,但莫先生的性格却深深影响了我,让我变得和他好像好像。
工人潇洒的把骨灰装到骨灰盒里,脸上带着笑。我觉得他像个路边烧烤摊的摊主,一边翻动小洋铲,一边把烤好的碎豆腐装进饭盒。我抱着装满骨灰的骨灰盒,跟着工头去寄存。走到一个亭子时,工头示意我还要举行一个仪式。两个着“军装”的工人,把骨灰盒接过去,然后宣读悼词。接着四个也穿“军装”的工人抬一顶木头小轿来,把骨灰盒抬上,旁边一个乐队开始奏乐,奏起一首流行歌曲:想你啊,爱你…
走一截路后,骨灰盒从轿子上下来,再次回到我手中。我抱着骨灰盒下楼,马上跟来一个替我打把黑伞的“军人”。走出火化车间后,“军人”才和我们道别。莫先生,你值得,你平平常常一个小民百姓,今天享受了一把领导人待遇。我只在电视上看见有军人抬骨灰盒和给领导打伞,莫先生,你生前朴实无华,到走的时候,着实风光了一次。
工头带我到骨灰寄存处,有两个档次的价位。我搞不清楚寄存骨灰怎么还有档次,难道还分雅间和大厅?我选了贵的一档,我想让莫先生彻彻底底奢华一次。而且我还答应工头去放一串鞭炮,工头一脸欢笑的报价:“最便宜的鞭炮280。”好吧,你说了算,毕竟这阴曹地府是你的地盘。全部手续办完,工头和我道别,说:“墓地安排了吗?要买墓地找我,不管哪里,我带你去,谈好的价钱再打折!”我看着工头得意洋洋的样子,感觉他不像在说谎。这火葬场就好像他家一样,谁都认识,哪里都熟悉。做一行做到这个地步,也算行家里手了,想不发财都难。
回到市区,和亲朋好友去餐馆举行最后的宴会。总共三桌人,点了满满三大桌菜。莫先生,不用难过没有口福,很快我就要给你烧头七的香蜡纸钱。有了钱,还怕买不到好吃的?就像当年我去春游,你给我10块钱一样,想吃什么,自己买。回忆起来,莫先生就像天上的一朵白云一样,看起来飘飘忽忽,但烈日毒阳时,飘到我们头顶,足够替我们遮挡大太阳。不要怀疑莫先生的善良,那是因为你根本不认识他。如果你像我一样,和他相伴40年,你就会知道他的好,他的可靠,他的诚实和他的宽厚。
莫先生走了,真的走了。 kevin的一个时代结束了,kevin从小到大的依靠没有了。以后再有波涛汹涌,以后再有纷纷扰扰,以后再有苦难疼痛,谁为kevin宽解,谁为kevin背书。莫先生,你给我找的“老公”呢?他什么时候出现,他什么时候送我一个爱心符号。我等着你的接班人,就像新娘在婚礼上由父亲牵着,送到新郎的手上。那一天,电视里是否会有直播,直播时,滚滚红尘中藏着一个古老的爱情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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