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尽商业比赛的奔波劳累后,姚明打算向中国篮协提出未来归队训练的两个条件。
第一,有任何应酬或者商业性活动,必须提前15天以上通知,否则他有拒绝和
不出席的权利;第二,在国内的这类巡回表演赛或者热身赛,他每年只打3场,其
余的场次他根本不会去赛区。
上上下下,有胆量和有资本敢在中国篮协面前说要“保护自己”的,或许只有
姚明一个人。
文-杨毅
姚明一个人坐在大巴上。
队友在一个一个走下车。这是在天津,中国男篮在国内连续9场巡回热身的最
后一站。按照组织方的安排,中国男篮全体球员和教练员要到几家为举办比赛提供
了资金的大公司门前去合影留念,为人家壮壮门面。
领队白喜林回头说:“大姚,下车了。”姚明摇头,说:“你们去吧,我不去
。”然后是组织赛事的官方人员来请,姚明把头侧向窗外,摇摇头,然后一言不发
。没有人再敢上来,老帅蒋兴权从他的身边溜跶了过去,脸上挂着笑容,好像没有
看见一样。
最后的这张全家福里没有姚明。站在角落里的那家公司老板看上去很不高兴。
有人说:“其实人家就想让姚明在门口照一张,其他人少几个都是无所谓的事儿,
结果就姚明死活不肯下车。”
姚明坐在车里打电话,他说:“我就是要告诉他们,这样就不行。中国男篮不
是马戏团,我也不是小丑。我们不能被随便带到一个什么地方,就被安排下去跟别
人合影。一路上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我们不是道具,不能被随便摆布。”挂上
电话,队员和教练们开始上车,大家有意无意地看他一眼,照样不发一言。
一片一片树叶的阴影从他的脸上掠过。姚明把脸靠到车窗前,看夏日天津老街
的模样。
在天津,我坐在他的对面。姚明突然说:“是不是有人敲门?”我开门,门口
空无一人。过了10分钟,他又说:“我好像听见有人敲门。”我又开门,仍然空无
一人。于是他苦笑:“现在真的神经衰弱了,每天早上一醒,就好像听见有人敲门
。”
姚明在某天深夜说,他在内心深处有一点孤独。
孤独,很多时候并不是因为你身边没有人。
恰恰相反,是因为身边的人太多。
众星捧月,高处不胜寒。过大的强势,过大的统治力,是塑造孤独的极至。
姚明早该知道,与其说这连续9站的比赛是亚锦赛的热身赛,不如说是一场巡
回表演;与其说这是一场中国男篮横贯南北的巡回表演,不如说是他姚明一个人的
秀场。所到之处,倾城欢腾;四面围追,一票难求;满怀热望,巨星登场。那些闻
风而动的球迷们眼里,只有一个姚明。
在温州机场,姚明被包围他的球迷赶到了厕所里,一群手里有摄像机或者照相
机的球迷竟然还蹲在厕所前面对着出入口猛拍不已。其实离他们不到5米远的地方
,成名已久的张劲松、范斌和后起之秀朱芳雨、龚松林并排坐在椅子上。但没人认
识他们,就算认识,也无动于衷。
因为姚明的身份已经不同。他打了NBA,是状元,是全明星。人人都说,明王
朝正在建立之中。王朝之势无可匹敌,面南背北,天下莫能当。
在男篮走过的那些城市里,曾经就像去吃一次哈根达斯,去买一条LEE
COOPER牛仔裤一样流行的,是去看一次姚明。在温州比赛的第二天中午,机场里的
一个女服务员遇到另一个显然前一天晚上去看了比赛的女服务员,打招呼的方式竟
然是晃着双手喊一声:“姚明!”
姚明一时还不能习惯。仅仅一年多以前的某天晚上,上海东方刚刚打败了八一
火箭,我和他在上海新天地的酒吧聊天。临别的时候他裹紧风衣,穿过那条熙熙攘
攘的小街,都不会有太多人看他一眼。后来在北京,他已经当了状元秀。我带他去
百脑汇买电脑游戏,然后在朝阳门内大街边走边晒太阳,只是偶尔会有人喊他一声
。姚明喜欢那种安静,但它已经一去不复返。
他被人赶得很烦,烦意就写在脸上。于是有球迷说:“姚明一点都不爱笑,一
点都不可爱。”
这时候的姚明被六个保安围在中间。他压低着眉头,背着包快步行走。身边有
无数人在指指点点和笑。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名人的、幸福的烦恼。
在9站旅程的绝大多数时间里,当其他的球员可以在酒店的大堂或者门前散散
步,跟朋友聊聊天的时候,姚明不得不躲在他的房间里,开窗透一口气。他的房门
常常会被敲响,开开门,是通过各种关系疏通上来的球迷,或者是本来应该负责阻
拦球迷的保安,递进来一个球,说麻烦您给签个名。关上门,一会儿又响。
在天津,我坐在他的对面。姚明突然说:“是不是有人敲门?”我开门,门口
空无一人。过了10分钟,他又说:“我好像听见有人敲门。”我又开门,仍然空无
一人。于是他苦笑:“现在真的神经衰弱了,每天早上一醒,就好像听见有人敲门
。”
在温州那场比赛的当天下午,大约每隔20分钟就有保安或者服务员来敲姚明的
房门。直到忍无可忍的姚明彻底甩掉了睡意,站在房间门口冲着那些保安怒吼:“
本来你们在这里是为了不让别人来的,现在你们倒自己没完没了地来!你们还让不
让人睡午觉!”面前的人们没有任何姚明会发火的心理准备,他们远远地躲开,惊
慌地望着那个情绪激动的2.26米的家伙。
不远处的另一间房门打开,被吼声吵醒的一名球员站在门口,眯着眼睛朝这边
望一下,然后又关上了房门。那里离姚明的房间只有几步,但一直没有人去敲那个
房门。几步之间,就有了江湖冷暖的味道。
在中国篮球这片江湖上,姚明已经有了孤独的感觉。
在全体育第2期的《姚明和他的死党》一文中,提到姚明在国家队的两个死党
刘炜和老范,但随着姚明到了NBA,他的身份变了,与旧友之间的距离也慢慢拉开
了。
某些距离,就像那两扇门之间一样,不是你不认为它没有,它就没有的。
刘炜还在姚明的身边。两个从14岁就在一起的朋友仍然住在一个房间,一起吃
饭,一起打电子游戏。但那些留在上海篮球历史里的日子已经永远镌刻进了历史。
刘炜仍然是上海东方队的组织后卫,在没有姚明的时候他率队苦战,打出了他个人
在联赛中最好的技术统计,但卫冕冠军在上个赛季CBA联赛里仍然未能打入季后赛
;姚明在万里之外的休斯敦已经一飞冲天。有一次转播火箭队的比赛,NBA特意在
上海梅陇体院的男篮宿舍里架起了摄像机。只见姚明在电视里不可阻挡,刘炜在他
那间熟悉的宿舍里,坐在床上,一边看一边端起碗来吃面。
或许人生况味,就在这碗面里。
在合肥,我问一个卖冰棍的老太太:“您知道姚明么?”老太太一个劲儿地点
头。我还告诉一个在男篮下榻的新安国际大酒店大堂等姚明签名的球迷:姚明和刘
炜住一间房,他反问我:刘炜是哪个队的?
好像一年零四个月以前,姚明和刘炜联手为上海篮球拿到的唯一一个全国冠军
那一幕,早已经散在风里了。
在合肥那一天,我女朋友在安徽的表弟和表妹来看我。当然,因为他们知道我
是写篮球的,想要姚明的签名和合影。我没有办法免俗,带他们去姚明的房间。和
姚明拍完,我问:“要不要和刘炜哥哥也照一张?”我女朋友的表弟,一个平时不
大看篮球、根本就不知道刘炜是谁的高中生想了想,竟然答道:“拍就拍吧,反正
相机里还有胶卷。”刘炜听罢一个劲儿地摇头,死活不肯起来拍一张。我很快带着
那两个孩子离开,后来刘炜在门里发了火。
我知道刘炜不爽。他应该不爽。姚明也不爽,因为刘炜和他亲如手足。
我打电话给我的女朋友,让她教育了她的表弟。但其实这只是一个小孩子而已
。他不通人情世故,以至出言无状。但在他的眼里,这个刘炜和那个姚明之间没有
任何联系。这也是人情世故,不少人眼里的人情世故。
在长途旅程开始的那段时间里,姚明比以往更愿意说话,很多时候,他似乎恨
不得把在休斯敦学到的东西一口气告诉那些年轻的队友们。前两场比赛,他因为眉
骨受伤不能上场,就坐在场边一边记技术统计一边干着急,几乎每个队友下来他都
要指导两句。
杜锋一下来,还抓着毛巾擦汗,他就隔着两个人拍人家的后背:“杜锋,你块
儿没他大,所以他不运球的时候你不要贴着他。等他一运球的时候,你马上贴上去
,这时候才是时机。他们这两个大个儿的后背感觉不错,你得多动点脑子,才能收
拾他们。”
龚松林打得很好,他一副很欣慰的样子:“我说龚松林不错吧。这小子有点灵
气儿。他要发展得好,老一辈的球员里,我看他能赶上郑武。我现在特别喜欢告诉
他一些东西,我就跟他说,现在中国队里就是没人能突破,你只要能突,就能站住
自己的位置。”
他甚至还跟刚刚被NBA选中的薛玉洋说:“到那儿先给人家老的提一个赛季的
包,我就是这么过来的。”
俨然像个老大,或者是王朝的君主。
但反过来,他就这样和所有人都不同了。应了他刚刚回国的时候说的:身边的
人越来越少,就像康熙大帝一样。
在温州的一天晚上,姚明聊起像胡卫东、巩晓彬那些老家伙。他说他刚进国家
队的时候就想,我竟然能和这帮家伙一起打球了。但他毕竟每年都和他们一起打
CBA。现在这些年轻的往往只能从电视里看他打球了,不知道他们心里是什么滋味
?
门又响。开门。是老范。范斌提着一大包球进来,说你都给我签了。姚明提起
笔来签,然后说:“老范,以后这种斯伯丁的球我不能签了。我已经和UPPER
DECK签约了,以后不能签别的牌子的球了。”老范含糊地答应着,等他签完,开门
把一大包球提走。
从前打CBA的时候,每次八一和上海打完,大姚就会和老范一起吃饭。现在,
离上次在一起吃饭的时间已经太久了。
“我以前觉得自己能打到35岁。但如果照这样打下去,我每年打完一整个NBA
赛季,回来还要像这样不停地拉练,不停地到处去给别人应酬,从来没有休息的时
间,也许我打到30岁就会报废。”
温州那一站,是全部9站中广告做的最大的一程。
因为这一站的主赞助商,是姚明代言的中国联通。
国家队刚刚抵达温州那天,大巴在夜风中的城市大道上奔驰,一眼就可以望见
体育馆上空悬挂的巨大条幅,写道:联通的姚明来了!第二天我拿这个半开玩笑地
和姚明说,这有点过了吧,你是联通的代言人,但你是国家的吧。姚明狡猾地一笑
,说谁让人家给钱啦。
笑里是和年龄一起增长的那种世故。
在深圳,中国篮球年度颁奖盛典之前。姚明是2002至2003年度中国篮球最受欢
迎的男运动员。他在房间里拿出刮胡刀来,把那些冒头儿不多的胡须又刮得一干二
净。我想起当年在上海东方的时候,他是经常要把胡子蓄起来的,还说过什么不拿
冠军就不刮胡子。但现在不用了,他再也不用靠蓄胡子的方式去体会那种做男人的
感觉了。
他早已经是全中国最大的男人。在中国篮球里,有舍我其谁的威风和霸气。
按照他的地位而言,姚明是应该变得更世故和圆滑一点的。但他却总是做不到
很彻底。
在合肥,中国联通的合肥分公司临时决定请中国男篮去赴晚宴。只有姚明一个
人留在房间里,点了一份椒盐龙虾,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龙虾。他说实在太累了,从
第一站在秦皇岛开始,各种各样名目的晚宴、应酬、酒会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况且
在路上走了一天,他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在房里歇着。我再次半开玩笑地说这可是
联通的酒会,他说联通就联通吧,管不了那么多。
后来他的中国经济人陆浩回来过。他是个安徽人,想说服姚明哪怕只去酒会上
露一面也好,否则他不太好向老乡们交差,还有那么多的领导。姚明只是摇头,说
我肯定不去,谁说我也不去。
两天之后在天津,姚明照样逃过了第一场欢迎晚宴。专门赶来打算采访姚明的
凤凰卫视记者许戈辉没有找到姚明,却成了那场晚宴上的焦点。
姚明那天躲在房间里,很郑重地搬着自己的腿说:“我以前觉得我能打到35岁
。但如果照这样打下去,我每年打完一整个NBA赛季,回来还要像这样不停地拉练
,不停地到处去给别人应酬,从来没有休息的时间,也许我打到30岁就会报废。”
姚明打算对中国篮协提出未来归队训练的两个条件。第一,有任何应酬或者商
业性活动,必须提前15天以上通知他,否则他有拒绝和不出席的权利;第二,在国
内的这类巡回表演赛或者热身赛,他每年只打3场,其余的场次他根本不会去赛区
。他说他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再世故下去,否则他不知道怎么去保护自己。
上上下下,有胆量和有资本敢在中国篮协面前说要“保护自己”的,或许只有
他姚明一个人。别人,都离他远远的。
第二天,就是对墨尔本老虎队的最后一场比赛,也是9场热身的最后一场。中
国男篮一早照样去投篮训练,一个小时就练完,车却没有开回酒店,停在一家公司
门前。有位老板说,麻烦大伙儿,下来在门前面合个影。
姚明一个人坐在大巴上,到最后也没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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