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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高考改变命运?还是WTO改变命运?
发信站: 水木社区 (Wed Sep 9 16:06:15 2020), 站内
今日中国最大的迷信,就是高考公平。
几乎所有人虔信:高考是现阶段最公正的制度,上大学是贫寒子弟阶级流动的翻身路径。这个观念流传了三十年,受到中国人的顶礼膜拜,近乎宗教信仰。吊诡的是,一方面中国千军万马闯高考独木桥的盛况,举世罕见,另一方面中国人读书兴趣极端萎靡。中国人年纪小的时候,被家长逼着学,被教师催着学,成年后丧失学习动力。即便看书,也良莠不分,《狼图腾》《货币战争》《希腊伪史考》畅销,这类书在本科生乃至硕博人群里也受到推崇。
学习和提升本来就反人性,看书哪有刷抖音快手有趣,多数人连稍微复杂的开平方,都不愿意算。再加上中国填鸭式教育,引起逆反心理。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公布的阅读调查数据显示,2015年中国国民人均纸质图书阅读量为4.58本,毕业以后工作之外,还能保持读书爱好的人寥寥无几,可能比婚姻市场上,收入高、京沪有房、性格温柔疼老婆的好男人,还要稀有。
每次“山东高考改革,文理不分科”,“北京叫停奥数竞赛培训”,“贫困学生通过网课直播,学习成都七中的课程,考上名校”等类似新闻出来后,都像一颗炸弹,引爆中产阶级脆弱的心灵。
全民公愤,民意汹汹,“西方的快乐教育,不适合中国国情,何不食肉糜”,“老师减负了,都去外面辅导班”,“教育部不许这个不许那个,有本事你把高考禁了啊”。
中国人其实根本不关心高考制度的好坏,他们只在乎阶层固不固化,希望考个好大学,找份好工作。
把眼光放到更宏大的格局,我们可以看到,高考改变命运的实质是,经济景气改变命运。80、90后赶上了WTO的红利期,第二、三产业产生大量岗位,需要劳动力,大学生有更多的工作选择,能得到更体面、高收入的职业。
2018年下半年的失业潮从反面证明了这一点,制造业裁员、金融业裁员、互联网裁员,美团裁员、知乎裁员、京东裁员。根据用户使用百度搜索关键词的次数,百度指数的“裁员”和“找工作”都达到了2011年以来历史数据最高峰。
一个贫寒子弟勤学苦读,考取名校毕业,似乎在阶级上升的路上走上正轨,却不料一次经济拐弯,就能让他跌到深渊。
产业升级改变东亚命运
大家相信,高考不仅改变个人命运,也改变国运。一些工业党自信满满地说:中国教育不是说没有问题,但总体上非常成功。一个40年前和非洲印度一样穷的国家,现在却也满世界输出家电 、通信设备 、手机 、高铁 ,中国的经济发展是工程师红利的结果。
这种自信相当于公鸡打鸣,以为太阳出来是自己的功劳,没了公鸡,世界就要陷入黑暗。
实际上中国有今日之繁荣兴旺,得益于加入WTO,完成产业升级。亚洲四小龙的崛起,都是参与欧美产业分工后的结果,没有这个前提,这些地区的人才,知识水平再高也无用武之地。
穷国印度是现成的反面教材,理工科教育极其尖端。互联网流传一个趣闻,华裔学生辛辛苦苦念书,进入麻省理工学院,碰到了印度裔学大招呼,却见对方愁眉苦脸,他说:“在我们老家,成绩好的都去印度理工学院,差生才去麻省。”
印度人的科研实力,技压群雄,然而不能应用到实用领域,转化为经济实力。1960年代接受高等教育的印度青年毕业没出路,参加极端主义政党,屡见不鲜。
文革刚结束那些年,中国的人均GDP为272美元,这种经济体量中,“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1979年高层实行改革开放,恢复高考、家庭联产承包、开放书报言论解放思想。多项政策组合拳下来,似乎力道十足,我们看看结果如何。十年后人均GDP只增加到359美元,没有发生什么奇迹,普通民众刚够温饱,仅仅不受到挨饿。再经过十年的市场经济,GDP数字艰难地抵达1000美元的及格线。
对比下日本,它在1955年的人均GDP相当于改开前的中国,加入世界经济秩序后,1979年人均GDP猛增数十倍,达到8725美元。如果反对者不同意,认为日本有着明治维新以来的产业底子,所以经济表现良好,那么再看看韩国的情况。
这个国家的近现代,经历了日本殖民、朝鲜战争、建国初年民主乱象,1967年人均GDP仅为可怜的161美元。朴正熙上台后,励精图治,结束对日本的仇恨,携手合作,再加上美国的扶助,伟大的汉江奇迹诞生了。
在朴正熙遇刺身亡的1979年,韩国人均GDP达到1774美元,到了1991年人均GDP为7573美元,这个数字中国要在2013年差不多才达到。
2001年北京政府做出了加入WTO的抉择,部分顽固保守的人哀叹,中国要遭受西方的经济侵略。结果十二年间,大陆没有沦为经济上的半殖民地,反而繁荣富强,人均GDP翻了七番,国民生产总值的增长率连续超过十年保持在8%以上。
冷战时期的东南亚国家里,马来西亚、泰国富裕,缅甸、印尼贫穷,这种鲜明的对比无可辩驳地证明了,参与西方经济秩序至关重要。中国人经常嘲笑,印度贫穷落后,民主不能当饭吃。实际上这个国家落后根源在于,长期不引入外资,实行自给自足经济模式,到90年代才开放国际市场。
直到今天,印度有些行业仍受到行政管制,因而成绩优秀的印度学生更愿意在国外发展。英美企业名单上能看到一连串印度人名字:谷歌CEO桑达尔·皮查伊、百事可乐CEO卢英德、万事达卡CEO阿贾伊·邦加、微软CEO萨蒂亚·纳德拉 难以想象,一个印度人、泰国人、日本人会感激涕零,感谢高考制度的大恩大德。
苏联为何没有高考崇拜?
把目光从亚洲转移到欧洲,产业升级改变命运仍是一条铁律。首先要知道,西方工业化、城市化的程度,并没有我们所想象的那么广泛,工业革命的力量局限于西北欧一隅,更多的人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在南斯拉夫和罗马尼亚,每5个成年劳动力就有4个在乡间耕田,西班牙、葡萄牙、波兰、匈牙利的务农比例为1/2,奥地利是1/3,意大利是2/5,法国是3/10,即便是发达的联邦德国也有23%的人从事农业生产,只有英国达到了高度城市化,务农比例是5%。
从冰冷的阿尔卑斯山到炎热的西西里岛,从多雨的爱尔兰再到常年干旱的巴尔干,到处都能看到衣衫褴褛的赤贫农夫,欧洲大部分地区还处于前工业化阶段。民国时期,威尼斯、马赛的繁荣程度甚至不如上海。
二战后,美国的马歇尔计划以及私人投资,涌入欧洲,钢铁厂、化工厂、纺织厂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西欧进入了持续三十年的增长,真正成为发达资本主义社会。普罗旺斯、那不勒斯从贫苦之地,变成了今日我们所熟悉的小资伊甸园。
以意大利为例,战前大约1/4的家庭生活在贫困线以下,拥有室内厕所的家庭不到一半,八户家庭里只有一户专门装修了浴室。然而仅仅在一代人的时间,意大利就完成工业化,英国、 比利时为了实现工业化, 几乎耗费了一百五十多年。有些地区甚至直接从农业国跃变成了以服务业为基础的国家, 跨过了工业阶段。更多的青年涌入通讯、交通、金融等第三产业。
即便是铁幕以东的国家,经济同样在慢慢复苏,巴尔干半岛最落后的保加利亚,发展劳动密集型的工矿业和制造业,脱离了贫困。1979年苏东阵营的人均电力消费量超过世界平均水平,各国工业生产能力比战前增长9倍多到60多倍不等。科学技术的普遍推广下,生活水平比战前要好得多,单拿新生儿死亡率这个指标来看,南斯拉夫从1950年的11.86%降到了1970年的5.52%,苏联从1950年的8.1%降到了1970年的2.5%。
以重工业优先的斯大林模式,虽然不如美式自由资本主义,但远远优于中国土法炼钢的大跃进模式。假若北京政府百分百照搬斯大林模式,或许还能保证经济缓慢成长。然而,五六十年代实行人民公社、上山下乡等政策,违背工业化规律,户籍制度更是雪上加霜,把村民们禁锢在一亩三分地。在邓小平恢复高考后,上大学成为跳出农门的唯一路径,贫寒子弟能够在大城市落户。而苏联东欧的农民受益于正常的工业化,大批涌入城镇,过上了更好的生活。
因此同样身处社会主义大家庭,俄国人、波兰人、捷克人没有“高考改变命运,农村子弟终能出人头地”的说法。西欧的农民更不用说了,他们实行农业集约化、商业化生产,生活条件宛如田园牧歌,比城里人更舒适。尤其是在丹麦,黄油、饼干、奶酪和肉制品不仅能满足国内需求,还能出口盈利,中国人非常熟悉的品牌有丹麦蓝罐曲奇。
中国的高校扩招,欧美早就实行过
产业升级改变命运,并不意味着读书无用论,而是指高等教育的重要性被夸大,中小学的基础教育仍有举足轻重的作用。欧美在经济腾飞的同时,大力推动义务教育。二战之前,西班牙、 意大利、爱尔兰的学龄儿童,初秋时节定期停止上课,回家帮忙收割庄稼。多数孩子在11岁就离校,走上社会开始工作。
1950年代开始的资本主义大繁荣,促成了教育事业发展。法国在1950年高中毕业生的数量是区区3.2万人, 20年后这个数字翻了5倍多。1970年法国中学毕业生人数,占到了该年龄段总人口数的20%。同时期的意大利,接受全日制教育的儿童数量增加了一倍。工薪阶层的家长收入增长,愿意给孩子出学费,而不是让孩子辍学打工。
前段时间在网上火热的BBC纪录片《人生七年》,英国人从1964年开始跟拍14个来自不同阶层的孩子,7岁一直拍到56岁,仅有一个穷孩子念到牛津,其他穷孩子都早早工作。中国观众看完后,感慨西方的阶层壁垒太难打破。
这是典型的郢书燕说,片子里一个叫佛莱的孩子,父母一个建筑工人,一个超市收银员。他接受了基础教育后,做水电工人,似乎没摆脱贫穷命运,实际上这个蓝领行业每年赚21万英镑,比首相工资还要高。
在执迷于社会流动性的中国人看来,必须每个英国穷孩子考上剑桥,读个古典文学专业,才能实现阶层跨越,而不管他有没有这个学习天赋。欧美在1960年代开始大学扩招,播下了龙种,收获了跳蚤。
1963年英国发布《罗宾斯报告》,认为现在的大学生注册人数仅有60万,过于稀少,不能适应现代社会。政府决定扩大高等教育规模,在1981年计划招收200万。意大利的高校扩招力度更大,1968年那不勒斯大学容纳5万名学生,罗马大学有6万名,巴里大学3万名。仅此三所大学所接收的学生总数,就超过了18年前意大利全部学生人数的总和。每7个意大利年轻人中就有1个在上大学。
大洋彼岸的教育投入更大,跟苏联的太空竞赛刺激了华盛顿政府。苏联发射世界首颗人造地球卫星的举动,令美国人蒙羞。1960年代教育扩张,国立学校的教师数量增长了100%,新大学以每周一所的速度挂牌,学生数量增长了两倍多。1960年大学生人数为360万人,到1975年突破了1000万大关。
起初教育事业似乎欣欣向荣,接下来弊病暴露。欧洲的校舍很大一部分来自近代老牌学校,宿舍不足,意大利的巴里大学历史上只容纳约5000人,无法消化3万多名学生。教育大跃进使得管理难度变强,师资力量跟不上,更糟糕的是,意识形态出现了裂缝。工人阶级子弟脱离原有的环境,见识到各种光怪陆离的现代思潮,觉得父辈老一代人腐朽保守。
托尼·朱特在《战后欧洲史》论述:“青年学生作为知识的制造者和消费者, 他们自视代表着比传统的无产阶级力量对权力和权威更大的威胁。在新左翼的思想中,一个组织的社会根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破坏制度和权威结构的能力。”法国1968年学生抗议,以宿舍问题为开端,最终演变为反文化运动。
1999年中国的高校扩招,重蹈了欧美1960年代的覆辙,学历通货膨胀,大学生不值钱。学者保罗·约翰逊研究发现,美国尽管教育经费增长,但教育质量下降,1963-1977年的SAT测验显示,学生的口语水平下降49分,数学技能下降32分。大学生难以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学习意愿跌落。急功近利的教育大跃进,遭到了反弹,年轻人接受高等教育的比例从1960年代的40%,下滑到1974年的34%,1970年代大约2800所学校关门大吉。
中产教育内卷化,本质跟小农一样
东西方的拐点自此走上分叉,欧美开始了快乐教育,既然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掌握微积分、黑格尔哲学,为什么非要让穷孩子上高等学府。东亚则进入教育内卷化状态,黄宗智研究华北小农经济,指出农民在人口压力下,精耕细作,不断增加土地上的劳动投入,报酬却因边际效用而减少。今天中产阶级的内卷化困境,与老农民别无二致。上海小市民家庭省吃俭用,供小孩学钢琴、学英语出国读书,最后回来只能做买不起三环房产的小白领。
疯狂高考不止中国,韩国的考试残酷程度不落下风。创造汉江奇迹的时候,韩国大学竞争并不激烈,而经济放缓之后,教育界开启高考地狱模式。每年高中生仅有2%能进入首尔国立大学、高丽大学和延世大学三大名校。父母们望子成龙,花出去的补习费就高达180亿美元。学生中流行一种“四当五落”的说法,意即一天睡四个小时的考生会当选理想学校,睡五个小时的则可能落榜。过去10年,韩国青少年自杀率持续升高。
如果中国的家长足够明智,他应该清醒认识到,无论孩子多么勤奋,大学的名额是有限的。内卷化状态的高考是场零和博弈,一个学子的鲤鱼跃龙门,意味着另一个学子的名落孙山。
很多穷孩子感恩高考,却不感恩现代资本主义。现在农村的孩子上大学翻身,进入大公司,成为体面的白领。然而计划经济时代根本不存在白领职业,市场化之后才有了白领。
过去几年,网上关于凤凰男的讨论热火朝天,中国GDP8%增长的持续繁荣,制造了一种个人英雄主义幻觉,寒门子弟只要肯努力读书,就能进名牌高等学府,接着进入大公司,或者创业发财。互联网新进的财富精英里,雷军保持了最清醒的头脑,他说:“站在风口上,猪都会飞起来。”风口停止的时刻,已经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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