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主题:亲戚或余悲
2022年2月18日晚九点
又同上周一样踏上周末返回常德列车。广州蒙蒙细雨,姐夫微信说父亲今晚比较危险,上车后靠着枕头发呆,车轮和轨道撞击声不断传来,迷迷糊糊睁眼已经半夜一点,扒开窗帘看看沉沉的黑夜,再躺下,却难以睡着。
2022年2月19日
早上八点多列车缓缓驶入常德,出来依然是蒙蒙细雨,看新闻说有最强寒流袭击华南。到了医院,熟门熟路走进病房,和熟识护士和病友们打了招呼,径直走到床边,护工张大姐满脸倦色,说昨天一晚不敢睡,因为父亲昨天一晚突然很安静,不再喊疼,也不再说很累,她很紧张。我让她回家休息一下,我来接班。
父亲眼睛微开,眼神无光,张嘴呼吸,似乎不知道我来了。我放下行李,轻轻按揉他的腰背,父亲感觉到了,努力想转身让我按的方便一点,可尝试几次都只能微微挪动。握住他的手,比上周看他时候手更凉了,上周握住他的手他还会不断用大拇指摩挲我的手背,这周凉凉的手,软软的在我的手里,一动不动。
中午,张大姐休息回来,用大棉签在父亲嗓子里挖了一团浓痰出来,顿时他清醒起来,张大姐对他开玩笑,他居然也笑了起来,问他几个问题,他也微笑点头。窗外,雨停了,有阳光射入。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看来,父亲起码能坚持到三月三的生日了。和护工张大姐一左一右扶着父亲帮他刷牙,父亲难得说了一个词〔舒服〕。
中午开心的和姐姐一家聚餐,讲了最新的变化,也发给了远方惦记的亲戚。
下午,父亲一直很安静的躺着,偶尔对我嘟囔几个词,我侧耳听去都是不懂。下午4点,张大姐给父亲喂了一点婴儿米糊,说这是几天来第一次吃点东西,父亲还主动大声说〔再来!〕
吃完不久,父亲开始咳嗽,有痰音,呼吸变得急促困难,心跳升到了130,我看20分钟不下来,把医生喊来,商议可能是痰堵塞,用吸痰机吸了一下,没啥成果,吸痰机让父亲很难受,就作罢了。我紧张的在一旁观察着,看着他急促呼吸没有办法,只能用手轻轻抚摸他的手臂。父亲说〔牙签〕,这次我听懂了,急忙把棉签掰断制作了一个临时的,父亲贴满输液导管的左手颤抖着,拿着牙签,往嘴里放,放了几次都失败了,我帮忙找准位置。没想到,这是生命里我们父子两个最后一次互动。
下午五点三十,护工张大姐打了热水帮父亲擦身子,我过去帮忙扶着,水有些滚烫,边擦我边问爸爸舒服吗?擦完一边换了另外一边,等把人正过来,突然发现父亲牙关紧咬,双眼圆睁,一旁生命监测仪显示心跳从130骤降到80且还在不断下降,我如遭雷劈,大叫一声不好,一边让护工赶紧请医生,一边紧急打电话通知姐姐赶来。然后不断摸着父亲的脸,大声说〔爸,先别走,等姐姐过来!〕父亲正在缓缓闭上的双眼又睁开了,心跳从五十回到了八十,只是人毫无反应。如此平稳了三分钟,医生跑过来也说心跳波形还好,我吐了一口气,心想又过了一劫。没想到心跳突然又降低到50,30,我心中大急,紧急拨通妈妈视频电话,说爸爸可能还有最后几分钟,有什么要说的抓紧。视频里面,妈妈顿了一下,说〔不要担心,不要牵挂,我们都会很好的〕,父亲没有反应,我按照心中千百次演练的预案,不停摸着他的额头,抓住他的手臂,在耳畔低声说〔爸,要朝有光的地方走,要保重自己〕。又不知过了几分钟,生命监测仪显示的心跳已经是零,医生过来,拿听诊器听了听,低沉说〔人已经走了〕,看了一眼手机,下午五点五十一分。我,手紧紧抓住父亲的手,一遍又一遍摸着那张一年多来受尽癌疼折磨、瘦削的脸庞,还有温度,还有温度。生死离别这一刻,没有想象中的疼彻心扉,没有想象中的号啕大哭,只是有些麻木的拿起手机,在家庭微信群里面轻声说了一句〔爸爸走了〕。
姐姐姐夫终于赶到,沉默了一会,分头去忙。一边联系殡仪馆,一边开死亡证明。护工张大姐问是否可以穿寿衣,我机械的点了点头,想过去帮忙,被赶了出来,说亲人不能参与。穿好了衣服的父亲,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嘴巴微张,双眼空洞睁着。我和姐姐过去,一边说〔我们都会好好的,爸爸你安心吧〕,一边合上眼睑,几次才勉强成功。收拾父亲在病房的物品,在这里他度过了生命最后五个月,太多沉重的回忆,把他的日记本和一双鞋留了下来,其余大堆物品都送给了护工。殡仪馆的人赶到了,黑衣黑裤,将父亲瘦弱的身子抬起,放在纸棺材。我随着棺材进了电梯,出了大楼,坐进专用车里,前往殡仪馆。我抚摸着棺材,外面黑沉沉的夜,车里有点颠簸,我轻声说,夜太黑,爸爸你要小心一点。今晚吊唁厅满了,只能暂存冷库,明天进厅。在殡仪馆打了电话,临时请假。
回到姐姐家,大家都沉默无语,不知该聊什么,我早早上了床,用颤抖的手把消息发给几个亲朋故旧。努力想睡着,想着梦里再见他,却怎么都睡不着。没有眼泪,只是发呆坐着,不知道父亲今晚一个人睡在冷库会不会太冷,自责要是下午没有给父亲吃米糊就好了,没有给父亲擦身子就好了,后悔今天是最后一天怎么没有对父亲说一万遍〔我爱您,谢谢您〕,后悔怎么下午没有早点通知姐姐,思绪纷乱。
2022年2月20日 阴冷
早上八点赶到殡仪馆,在刚刚空出来的厅里面开始布置。照片是半个月前准备的,父亲歪着头,微笑着,三年前的一张照片。对联原本是殡仪馆用了缺省的〔高风亮节〕之类,我琢磨了半个小时,让殡仪馆换上我拟的〔塞北湖湘志业一生,宽仁儒雅宗风永继〕。冷库将父亲身体转运到大厅,轻轻触摸他的脸,冰凉透骨,脸色和嘴唇苍白,喊来化妆师。师傅五大三粗却很细心,边化妆边说〔你放心,我会尽力的〕,听到这话,我突然忍不住的流眼泪。
十点后吊唁的宾客陆续到达,最早来的是父亲过去的徒弟,然后是我的中学好友,然后是姐姐姐夫的好友,每个人对着父亲的遗像磕头,我则身穿白色孝衣,逐个磕头回礼。姑姑,二姨是大声嚎哭着从门外被人搀扶着走进来,惹得跪在地上的我眼泪夺眶而出。
来了澧县爷爷兄弟姐妹支系的很多亲戚,我多年以来听说过他们与父亲很熟却素未谋面。他们亲热拉着我的手,给我讲他们的表弟表哥、我的父亲小时候与他们一起长大的故事,第一次听闻父亲儿时趣事,竟是在这里。临别,八十多岁的一位大伯站在父亲遗像前,久久不语。
来了父亲中学和大学同学宋伯伯,他回忆起和父亲天津大学读书期间苦中作乐周末彻夜谈心,谈到我小时眼疾父亲是如何呕心沥血带我四处求医。李叔叔又跟我讲了我小学成绩不好父亲如何四处带我想办法的故事,很多故事我第一次听说,可惜已经太晚。父亲在世时,总觉得他唠叨,不想听,现在知道了,却已经是恩重难还了。父亲老同学天津的刘叔叔电话问我昨天具体情况,我竟有些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今天来了一百多位吊唁的宾客,最多的就是叹息〔李院长这么好的身体,这么好的人,怎么这样就走了〕。晚上九点,来了一位不熟悉的女士,没有像其他宾客一样三五结伴,一进门看到高悬的父亲照片就眼框红了,跪了下来郑重磕头,我接待,才知道是父亲在规划院的旧部,父亲在她生活遇到难关时经常开导鼓励她,她觉得恩情难忘。
今天,听说冬奥会闭幕了,火炬熄灭了。父亲一生最爱运动,回到常德治病之初在病房里我曾用手机给他播放东京奥运会乒乓球比赛,也曾经在冬奥会开幕式时刻给他播放直播,可惜那时候他已经长期昏睡。
入夜,我在灵堂守夜,很冷,很冷,缓缓的哀乐萦绕,夜不能寐。
2022年2月21日 阴冷
今天来了二百多吊唁宾客,很多都是父亲在建筑院,规划院,电业局,审图公司的老朋友,老部下,很多儿时熟悉的年轻面庞,而今都已经染尽风霜,握着我的手,彼此感慨万千。曾经因为父亲而熟悉的人,自从我念大学离开常德后就很少交往,而今再见,竟然是在父亲的葬礼。
有银发的长者,深情拉着我的手说父亲是当年如何无私指导他们电气设计的,温文尔雅又倾囊相授,感激感动,对我父亲以老师相称。也有意气风发的老总,说自己当年调皮,当院长的父亲是如何约他喝酒聊天打开心扉的……一件件,一桩桩,我第一次发现我如此熟悉的父亲却有如此多故事不为我所知,老友唐明跃说〔父亲是一本书,我们要花一生慢慢读〕,可惜我读得太迟了。
一位阿姨说她五天前去看父亲,那时父亲认出了她,可惜没有力气说话,父亲眼睛流泪不已,她帮忙擦了眼泪,父亲还轻声说了声〔谢谢〕。她说,父亲就是这样一个温文尔雅的人,生命最后一刻,病痛最绝望时刻,也没有忘了说〔谢谢〕。我轻声说,他还是一个倔强的人,永远不服输,即使面对癌症,也半步不退,绝不放弃,直到最后油尽灯枯,战斗到最后一兵一卒。
添加了很多叔叔伯伯阿姨们联系方式。父亲此一生以平等心对身边一切人,无论高低贵贱,均温和相待,伸出援手。父亲走了,但他所爱所关心的这些旧友,我要一个个记住。
今天用父亲的手机发了最后一条朋友圈,说父亲走了,天津唐山广州常德许多老朋友留言,大多为〔送别老班长云云〕,颇为伤感。一整天,父亲的手机都在响,可惜已无人能接听。
明天就要出殡火化了,是夜依然在灵堂守夜,外面雨开始淅淅沥沥,更冷了,听说今天的广州也打破了历史最冷记录。半睡半醒中,始终看到灵堂高悬的那张大照片,温和,儒雅,坚定。
2022年2月22日 小雨
约好了七点半出殡,五点半坐不住了,绕着灵堂一圈又一圈,满眼的白色挽联,上面写着〔师傅走好〕〔大伯伯走好〕〔表弟走好〕〔老友走好〕〔哥哥走好〕,每一对挽联后面,都有一个泣泪的故事。
七点半,工作人员到达,将父亲冰棺抬出,露出面容供最后一面。他静静躺在那里,好像睡着了,姑姑阿姨都已经泣不成声。工作人员盖上棺材盖,从此再无相见,我手捧照片走在队伍前,走到火化车间,跪下,眼看着棺材缓缓进入炉膛,好像有什么最珍重的东西,丢了。
八点半,骨灰如期出了炉膛,滚烫的,我和姐夫拿着钳子捡拾遗骨。一节节白色的脊椎骨还未烧化,我小心的捡走,想着,父亲一年多前开始发病,就是这几个骨节开始疼痛吧,原来它们是这个样子。
亲友们,各自散去了。大脑有些麻木,不知道是因为累还是这几天心理冲击太大。从此后,我们都要改变很多习惯,孙女要习惯没有爷爷陪着去买弹子球了,我要习惯没有一个老人听我工作上的趣闻了,老朋友要习惯没有人经常回到常德找他们喝酒聊天了,徒弟们要习惯没有机会再给师傅拜年了,球友们要习惯没有一个矫健的身影在乒乓球台了……,中午和亲人一起吃个午饭,自己点了瓶啤酒,喝着喝着,酒水就从眼睛中流了出来,怎么都擦不干净。
家人对孩子说,爷爷变成了天上的星星,时刻看着她;她回答,可以把学到的新故事告诉爷爷,爷爷会因为她是一个努力的孩子而高兴。
将来,我要告诉孩子爷爷是一个怎样的人?是儿女眼中恩重如山的人,是同学眼中急公好义的好班长,是同事眼中专业精深无私帮忙的良师益友,是亲友眼中成天笑呵呵遇事全力相助的老大哥,是球友眼中那个球技潇洒的老人,是我眼中那个坚定顽强走完生命最后一刻的人。
上了返回广州的夜火车,路过长沙,漫天飞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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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223.104.67.*
挺好
挺风光
楼主节哀
不知我辈将来身后事
是不是籍籍无名乱葬岗
【 在 posy 的大作中提到: 】
: [size=5]2022年2月18日晚九点
: 又同上周一样踏上周末返回常德列车。广州蒙蒙细雨,姐夫微信说父亲今晚比较危险,上车后靠着枕头发呆,车轮和轨道撞击声不断传来,迷迷糊糊睁眼已经半夜一点,扒开窗帘看看沉沉的黑夜,再躺下,却难以睡着。
: 2022年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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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114.249.134.*
节哀..
照亮过别人,去他方自有光照耀
【 在 posy 的大作中提到: 】
: 2022年2月18日晚九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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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同上周一样踏上周末返回常德列车。广州蒙蒙细雨,姐夫微信说父亲今晚比较危险,上车后靠着枕头发呆,车轮和轨道撞击声不断传来,迷迷糊糊睁眼已经半夜一点,扒开窗帘看看沉沉的黑夜,再躺下,却难以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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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2年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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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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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自「今日水木 on iPhone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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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112.96.66.*
读哭了
【 在 posy (装甲第三突击集群上将) 的大作中提到: 】
: [size=5]2022年2月18日晚九点
: 又同上周一样踏上周末返回常德列车。广州蒙蒙细雨,姐夫微信说父亲今晚比较危险,上车后靠着枕头发呆,车轮和轨道撞击声不断传来,迷迷糊糊睁眼已经半夜一点,扒开窗帘看看沉沉的黑夜,再躺下,却难以睡着。
: 2022年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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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180.114.150.*
节哀顺变
照顾好母亲
【 在 posy (装甲第三突击集群上将) 的大作中提到: 】
: [size=5]2022年2月18日晚九点
: 又同上周一样踏上周末返回常德列车。广州蒙蒙细雨,姐夫微信说父亲今晚比较危险,上车后靠着枕头发呆,车轮和轨道撞击声不断传来,迷迷糊糊睁眼已经半夜一点,扒开窗帘看看沉沉的黑夜,再躺下,却难以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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