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主题:那个山坡上孤独的小孩
在家试着回忆了一段,娃说太意识流了,但我觉得这些确是我记忆里的真实感受。
小时候我蜜汁自信,跟大多数孩子一样,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老,更不可能死,以为全世界的一切都是围着自己转的,虽然不知道那背后是怎样的运行规律,但就是自信自己会是那个幸运儿,永远都是。
五六岁时,头发散乱、满头大汗,手里握着一大把野花野草、兜里揣了几块掉星星渣石头的女孩就是我,想象自己像女王一样漫步在山野间,一个人,在脑海里编造各种故事,比如身世离奇的落难公主,浪迹江湖的女侠,俯瞰山坡下的房屋、厂矿和芸芸众生,这时整片山野都是我的,当然山上的石竹花、蚂蚁蛋花和雏菊也都是我的,还有遍地闪闪发光的石头。
我经常是孤独的,那时候并不知道孤独的人更长于思考,孤独于我实在是一个迫不得已的选择。总觉得造物主造我时一定忘了加哪怕百分之一的运动细胞,更要命的是连胆子也很吝啬地没给我加上,哪怕一点点,却又出奇的爱干净。据说我两三岁下台阶时,是蹲着或坐着下的,甚至是用爬的,还会因为白裙子前面滴上一滴西红柿汁而捏着不放手,非要换衣服才行;个子中等的我永远都比最矮的孩子跑得慢、比最瘦弱的孩子没力气,当其他的孩子爬上墙头、越过壕沟,去到矿厂大院里探险的时候,我只能在后面大喊“太危险了”,却没能留下一个同盟者,只好一个人孤零零地去巡视我的领地。
我的孤独怨不得别人,孤独让我过早地超脱喧嚣,像神一样观察一切、思考一切,比如躺在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大石头上看着天上的云彩移动,感受一丝凉风带着草木香气穿过燥热的空气又划过皮肤,每一天都过得如此漫长,而我像个远古智人屹立在旷无人烟的造世之初,天地万物在我的脑海和观感中产生着细微的影响和认识。
这孤独真是负反馈循环,对于厂矿大门那边的秘密我似乎永远无从得知,即使偶尔跟随妈妈上班,去粗略参观一次,也不能加入小伙伴们热烈地讨论中,因为谁在翻壕沟时把同伴的鞋子踩掉了,谁从一堆废铜烂铁中捡到了宝贝,谁被看大门的老大爷踹了一脚,我都插不上话,就更不可能分得他们的战利品,所以我的孤独不仅是在他们去厂矿的时候,而是扩大到了平时的交头接耳。
其实,我也不是一无是处,毕竟我会算术,字也认得几个,甚至会写,饱读各类小人书和童话故事,幼儿园老师教的歌曲和舞蹈也很擅长,但这些技艺只在获得大人的赞赏时管用,当大人们转头继续家长里短的时候,孩子们对我的嫉妒之心以及我自己的目空一切,会大大加重这份孤立,我胆小、力弱、跑得慢这些缺点,大人们竟然视而不见,一味昧着良心夸奖那点孩子们毫不稀罕却视为负担的技艺,而我连他们每人都持有的团队小信物(一块小废铁)都没有,干什么都插不上话,却被大人作为榜样让他们效仿,这于我无疑是罪加一等。
所以我的被孤立就一日深似一日,一直蔓延到了幼儿园,同伴们只有在我拿来朱古力豆时,热情地簇拥在我身边,等豆分完,我的“朋友”就荡然无存了,而我又总是不能吸取教训,每次都忍不住自己的虚荣炫耀和旁人的甜言蜜语,一次次地分享、簇拥,然后惨遭抛弃。当他们玩“炸油条”时,如果我一时胆子大起来了,便可以做中间被翻的油条,当然一不小心就有“倒栽葱”的危险;再或者作为零头(类似“自由人”)在两边的扔跳房子比赛中都掺和一下,这样不会因为我的无能降低任何一方的成绩。
直到某天,我决心不再跟他们这些粗野的小孩为伍了,甚至连在一个院子里备受冷落的感觉也不想有,我下定决心,要么回到家中看书作画,要么去到山野王国摘花弄草。雄心壮志一旦涌起,便立即付诸行动。然而,正当脚在花砖墙中一步步上移时,却被下面的几只手拽住了,上不去、下不来,还有几个孩子拿了几捧沙土朝我脸上、头上扔过来,我拼命挣扎着往上爬,脚腕却被牢牢抓住,完全动弹不得,更多的沙土满头满脸地招呼过来,跟眼泪一起在脸上和了泥浆,心中的骄傲被现实的耳光打得如此响亮,我只不过是个逃学被拦、狼狈不堪的小孩罢了。
院子里的喧闹终于引来了在屋子里嗑瓜子聊天的老师,孩子们众口一词跟老师讲述我的“罪行”。此时的我,那个致命的不争气的毛病就不合时宜地发作了(这个毛病伴随至今),太生气时会激动到说话连不成句,即使拼命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也蹦不清楚,所以一向善于讲理的我,却在理上吃了大亏,满心冤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何况哪个老师也不愿意有孩子从幼儿园自己回家,于是我又遭受了几位老师的批评教育,而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幼儿园老师,并没有现在的老师那么和蔼,对于一个打断了她们吐槽婆婆、讨论毛衣针法的逃学孩子,她们的耐心是极为有限的,所以这批评教育就带着点呵斥、埋怨和推搡。
在饱尝冷暖的幼儿园生涯里,我凭借着本能获得了开心生活的智慧,同时又沾了能忍耐、忘性大的光,迈进了融入群体的新时代。我似乎没有朋友,每个孩子又都是我的朋友。我经常算计着手中有限的朱古力豆,制定各种名目的发豆规则,维系几个人与我长期的“友情”;也学会了在大人问问题时“藏拙”,跟其他孩子一起玩无聊的追逐游戏;即使她们说白雪公主拥有下金蛋的鸭子、匹诺曹种了一棵通天大树,我也不会再去纠正她们了。是的,如果你不想被孤立,你就必须要融入,如果你不能跟一起爬墙,也要能给她们提供信息、指引方向,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胜利的领导和先知,用朱古力豆作为奖励换取她们捡来的破铜烂铁,当你拥有了和大家一样多的破铜烂铁,当她们争相告诉你壕沟大院那边的所见所闻,你便成了她们中的一员。你看,对于一个善于思考的孤独的人,想要融入并不难,只要你肯放弃很多东西,比如本心和思考的自由。
山坡王国在我没有驾临的日子里,悄然长出了很多不知名的小花,偶尔再去晒得暖洋洋的石头上瞌睡,总会感喟自己的“薄情寡义”,其实我真的很喜欢一个人,更愿与风、与天、与花草、山石为伴,跟它们能有发自内心却毫无算计的交流,那是最真实、最舒适的时刻。下山时,我握了大大一束野花,口袋里又塞满了很多发光的石头,山坡总是这么慷慨,没有付出,却总会收获。突然意识到除了幼儿园的些许烦恼,我还是一个被偏爱的人,一直受着大自然的慷慨偏爱,孤独又富足,骄傲放肆、有恃无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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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junesilly FROM 61.148.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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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自己加戏太多
整天活在自己的幻想里
【 在 Tomorrow22 的大作中提到: 】
: 赞文笔!
: 孤独 倔强的聪明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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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想一定有跟我差不多体验的
唐吉诃德式的
【 在 TimeAndRiver 的大作中提到: 】
: 和我小时候很像
: 但是即使是今日今时
: 还是孤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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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与众不同的太弱
【 在 fadels 的大作中提到: 】
: 打小与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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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想
可能很多事情是放大了
或者听大人讲述,甚至是梦里的
那时候我还非常混沌
印象大于细节
【 在 usefully 的大作中提到: 】
: 写得很好,我也想写。从记事的时候写起。
: - 来自 水木社区APP v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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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算好的了
应该没踹我、也没拿针扎我
【 在 fadels 的大作中提到: 】
: 幼儿园的大妈太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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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计都差不多
霍东阁我小时候也都流行
小孩神经网络是会随着大脑发育重建的
我的感受也是汇集了很多碎片吧
【 在 fadels 的大作中提到: 】
: 幼儿园以前我好像是没有什么内心感受,你太早慧了
: 4岁那年爷爷去世,我们家盖房子,如果以这两个时间点为届,我还有一些4岁前的不太连贯的记忆,我对爷爷还有点印象,对老房子也有点印象。最早的印象可能是两三岁的时候,我坐在奶奶家门槛上。
: 说到这里突然想起小姑姑说过我小时候唱一首叫好小子的歌,经常唱:好小子,你滴嘎不懂。刚才搜了一下还真有这首歌,是84年电视剧霍东阁的主题曲,粤语歌,第一句是 好小子,这是你家国仇,粤语歌,哈哈,调也基本上就是歌的调。这大概就是我最早的记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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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才女赞
羡慕小师妹从小人缘就好的
我发豆是迫不得已
你吃豆的肯定开心且轻松
我是上小学后人生进入巅峰的
老师都得哄着我的那种,也不知道为啥就变得那么娇纵
后来经历些挫折才又低调内敛了些
【 在 Talker2020 的大作中提到: 】
: 赞,写得非常好!
: 我要显摆一下。
: 小时候我也是一个喜欢孤独的人,但周围总是围满了小伙伴。可可姐是发朱古力豆的,我是收的那个。小学、初中阶段,班上谁有什么稀罕物件,总喜欢先拿给我看或玩,有吃的、喝的小伙伴也总想着我。老师不太喜欢我,但我在小伙伴中非常有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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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觉得会有很多孤独的小孩
你是不是呢?
【 在 lucciler 的大作中提到: 】
: 我看到下面你炸出来一堆孤独的小孩
: 太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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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感受到对死亡的恐惧
比我慧好早啊
对一年逝去的怅然
大概是在八九岁后才有的
你把这感觉描述的真好
完全言我心声
【 在 s111111 的大作中提到: 】
: 老大写得太好了,每一个字都感同身受~
: 小时候的我不仅孤独,还有些乖僻,总是与周围人格格不入,融入不了任何圈子(现在也融入不了任何圈子)
: 我父亲经商,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的世界;我母亲是外乡人,与周遭人物总有一些隔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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