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出去!”
进入卢大力的诊室,初中女生静静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声对母亲的大喊。
这是静静第二次主动找到卢大力,第一次是两年前,她因“自杀”住进卢大力所在的医
院,被确诊抑郁症,但只住了3天,母亲认为自己的孩子没有问题,强行将静静接出院。
两年后,静静的承受阈值又达到极点,她痛苦地向卢大力倾诉,如果再这样下去,迟早
有一天她真的会从楼顶跳下去。
但这一次,静静的求医路依然道阻且长。
作为厦门仙岳医院的儿童精神科医生,在刚过去的5月,卢大力接诊了约200位“小”患
者,他们都是静静这样不满18岁的未成年人。
在临床一线7年,帮助孩子修复“千疮百孔”的心,是卢大力的工作,也是他的幸福感来
源。但面对时常发生的无知、误解、漠视甚至生命威胁,卢大力有些泄气,也总会想,
如果这些孩子早点被身边人注意到,是不是可以少受点苦?
在“鸡娃”“内卷”的语境下,无数机构、家长、老师刺激孩子学知识、考高分,但青
少年心理问题所引起的悲剧见诸报端。在孩子成长的过程中,家庭、学校以及社会提供
的“心灵庇护所”,还不足以承接孩子的内心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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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从选择的孩子
静静妈妈始终坚持认为,自己的孩子没病,不需要住院。
被强行接出院的两年时间里,静静的情况没有好转,甚至屡屡不受控制地产生自杀念头
。但每当站在楼顶往下看,求生的本能还是把她留了下来。所以她又找到卢大力,主动
要求住院。
以前,静静在家里总被压制,长大后,静静学会反抗,她与家人的对抗情绪越来越严重
。
母亲也在对抗静静,甚至对抗医嘱。
几天后,静静和妈妈再次前往医院。这位母亲质问卢大力,为何怂恿静静住院?在当面
确认是孩子自己的要求后,这位母亲失控地在诊室咆哮:“她要求住院,就是你和她说
的!你现在把责任推给我们孩子!”
静静所面对的阻挠与困境,袁医生能明显感受到。袁医生是复旦大学精神病与精神卫生
学博士、医学心理科医师,在南京一家医院工作,接诊全年龄段患者。
“青少年(看病)非常仰赖父母。”在袁医生的接诊经历中,虽然绝大多数家长的配合
度都很高,但是她能明显感觉到,家长往往都很心急,但这种急迫对于治疗并非好事。
在儿童精神疾病的治疗过程中,最好是同一个医生持续随访,治疗的周期或将长达一两
年及以上。但多数家长则是希望疗效要快,他们会同时到多个城市的医院看病,很难坚
持在同一个地方长期治疗。
付奕璇是一名心理咨询师,每周都会有未成年人向她寻求帮助。她也感觉到,孩子在很
多时候其实无从选择。“成年人的咨询最起码是可以自主选择、自己付费,回去后怎么
做都是完全在自己的掌控内。但是青少年没有完全自主选择的能力。第一次可能是父母
让孩子来的咨询室,但即使孩子后续愿意来,也要看爸妈是不是意识到孩子的需求,或
者孩子心理问题的现状,以及愿不愿意继续付钱。”
在不少家长眼中,不想上学、沉迷网游、与家人同学交恶等表现是因为孩子“不听话”
、叛逆,而在卢大力看来,这些“小毛病”可能是焦虑症、抑郁症等精神类疾病的前兆
。
“所有疾病都是讲早发现早治疗,在(疾病)出现之前我们叫‘治未病’。不要等到(
孩子)出问题了再去调整教育模式。”卢大力接触过形形色色的父母,包括歇斯底里辱
骂自己的家长,也包括就诊时给孩子取假名的家长,他觉得,中国家长常常太过后知后
觉,也许是下意识否认孩子有心理问题,或者总着眼于成绩而非孩子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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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痕之下的家庭
“我们接诊她的时候她已经初三了,但其实在小学五到六年级已经出了问题。”这半年
的时间,卢大力都在关注着初中女生楠楠的精神状况。
生在一个闽南家庭,楠楠是家中的第三个女儿,但是楠楠的父母想要一个儿子,便把楠
楠送到亲戚家寄养。
养父母对楠楠还算不错,但也会时不时威胁她,如果不听话就把她送回家,或是送到别
处。楠楠的被抛弃感逐渐累积,恐惧与不安开始吞噬她的情绪。
初一时,楠楠的情绪就已经表现出严重问题,她开始将自己的负面情绪发泄在小动物上
,之后情况不断恶化,她开始尝试自杀。
最初与楠楠接触时,卢大力感受到她对自己的不信任,整个人都是紧绷的。期间楠楠的
家人也带着她去看了其他医生,但是似乎她和卢大力“讲的话会多一些”。最后,卢大
力接手了楠楠的治疗。
在卢大力的经验中,造成儿童情绪障碍的因素,主要是学校与家庭这两个环境。
目前多发的儿童精神疾病基本分为两大板块:神经发育障碍与情绪障碍。其中,自闭症
、智力障碍、多动症、学习障碍属于神经发育障碍,常人较为熟知的焦虑症、抑郁症、
强迫症等属于情绪障碍。
而在更容易被人忽视的角落,那些患有神经发育障碍的孩子,也常会因为“缺陷”在学
校被欺负、孤立,无法融入群体,导致情绪障碍高发。卢大力说:“有时候他们的语言
表达、沟通能力表达不太好,他们被攻击了,也不会去诉说。所以周边的人不会察觉,
容易被忽视掉。”
一些患有神经发育障碍的孩子,同样面对裂痕密布的家庭。
卢大力说:“家长不停地打电话说要把我杀掉。”
前不久,一名男孩的父亲闯进卢大力的诊室。另外一名20多岁的来访者告诉卢大力,自
己看到了装在这个父亲背包中的刀。
这名男孩是卢大力所在医院的常客。在学校,男孩总是拿到20多分的成绩,也总说自己
不想上学。在找到卢大力前,男孩已经被该院其他医生诊断为智力障碍。因为担心药品
会带来副作用,家长放弃了那名医生的药物治疗方案。
卢大力说,包括自己在内前后有四五位医生接诊过该男孩,后来该男孩也住院过一段时
间。“住院时他已经十几岁了,但大小便都要妈妈帮助清理。如果得到早期治疗和训练
,虽然智力结构不会有很大改变,但他至少可以达到生活自理。”
随着年龄增长,该男孩与其他孩子表现出了更大的差距,也演化出一些新的情绪问题。
这时,妻子提出的离婚、经济上的压力,让这名父亲情绪崩溃了。
孩子爸爸认定,自己“好好的”孩子就是在卢大力这里出了问题,也对另外一名医生有
很大的意见。
在诊室里,这位爸爸甚至报警叫来警察,控诉医生“害死”了他的孩子。在医院领导的
劝解下,孩子父亲先回了家。目前,这起纠纷仍在调解过程中。
尽管面对过很多“异常”的患者与家属,但谈起两个月前的“惊险一刻”,卢大力依然
心有余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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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郁”频发的校园
“很多学生都有严重的心理问题,基本每个班都有抑郁症的学生。”
苏翟是深圳一所高中的心理老师,她的心理课“内容包括青春期、性教育、生涯规划等
,学生都很喜欢上心理课,因为没有压力”。在课外,每天苏翟都能接到学生的咨询请
求,从学习压力、恋爱问题,到人际关系和家庭矛盾无所不谈。
回想自己的中学时代,苏翟觉得,也许是当年大家都对抑郁症知之甚少,但如今,她切
实感受到有心理问题的学生越来越多。
无论家长们是否发觉、愿不愿意直面,青少年心理问题都“对立统一”在家庭与学校的
两点一线上,且愈加突出和频发。
《2020年中国精神心理健康互联网洞察报告》指出,根据某精神健康APP的大数据,202
0年18岁以下的精神健康患者增速明显,比2019年增加了55%。
图片图源:《2020年中国精神心理健康互联网洞察报告》
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发布的《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2019-2020)》显示,202
0年青少年抑郁检出率为24.6%,其中重度抑郁为7.4%;从小学到高中,随着年级增长,
抑郁检出率呈现上升趋势。
现在,袁医生每周接待的就诊及复诊病患中,未成年人的比例占到一半。
“在诊断抑郁症、焦虑症的时候会很谨慎,就可能不一定会(下抑郁症、焦虑症的)诊
断(结果)。”袁医生对十三四岁孩子的诊断十分谨慎,“虽然他们出现了比较明显的
抑郁情绪,也可能有一些抑郁症的症状,但是他们又很明显表达出在家庭、同学人际关
系的问题,所以治疗方案更加强调心理治疗而不会去用药。”
自卑、负面情绪重、没有希望感、无法感知快乐都是抑郁症状的表现,虽然抑郁症状并
不能与抑郁症画等号,但如果长期缺乏干预,也可能会危及孩子的生命安全。
袁医生表示,许多孩子在就诊时都表达过自杀的冲动,但是在她看来,有些孩子只是缺
乏理解自己的沟通者。“没有人能够听他讲话,能够多和他讲话,就可以好很多。”
“有抑郁、焦虑的青少年里,几乎大部分都有非常明显的社交焦虑,在医生面前,他也
不好好说话。”袁医生说,大多数成年患者都能够自主表达自己遇到的问题,而对于大
多数青少年来说,他们缺乏在别人面前讲述自身经历的经验。即使在能够帮助他们解决
问题的医生面前,这些“问题儿童”也成了“闷葫芦”。
不过,至少这些“闷葫芦”走到了医生面前。《2020大众心理健康洞察报告》对2万多名
青少年进行调查,发现64.01%的青少年心理状态不佳时首先会寻求同学、朋友的支持,
找学校心理健康老师和去医院心理专科就诊的分别只有16.64%与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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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2020大众心理健康洞察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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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兼数职的心理老师
在学校,苏翟和另外一位老师一起负责全校4000多位高中生的心理课程和咨询事宜,这
个学期,学校把心理课从两周一节增加到一周一节,她每周都要上20个班左右的心理课
程。
与苏翟相比,陈雪显得轻松一些。两年前从心理学本科毕业后,陈雪进入安徽某市的一
所高中工作。在这个有5000多名学生的学校里,一共有6位在职心理老师。
陈雪说,自己所在的高中并非当地名校,但是学校领导很重视学生的心理健康。“我们
心理老师要搞什么活动,学校都很支持,班主任也非常配合。”
学校还专门设置了心理中心,设有心理咨询室和沙盘室,陈雪和其他心理健康老师会根
据学生的不同情况选择个体咨询或者沙盘辅导,来帮助学生解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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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设置的沙盘室(受访者供图)
遇到问题比较严重的学生,陈雪会将他转介给经验更为丰富的心理中心主任,再根据具
体情况建议学生是否要去医院就诊。
2012年,教育部曾颁布《中小学心理健康教育指导纲要》,要求每所学校至少配备一名
专职或兼职心理健康教育教师,并逐步增大专职人员配比。
但即使在政策要求下,并非每所学校也都如同陈雪的学校一样支持心理老师的工作。
去年毕业后,学习心理学的弦月在中部某省会城市找到一份中学心理老师的教职。最初
与弦月交谈时,她告诉笔者自己“爱莫能助”,因为她已经不再是心理老师了。
在那所以美术为特色的高中里,学校领导并不怎么支持弦月的工作。“学校不是很愿意
给我开课,我主要是搞德育工作、带社团、查班等等。”根据弦月所知,在她到来前,
上一任心理老师已经辞职几个月了。
弦月不喜欢学校分配给她的工作任务,干了几个月后,她匆匆离开了这所学校。“后来
也考过其他学校的心理岗,但是招收数量太少了,最后考上了其他学校的语文老师。”
而在《中小学心理健康教育》去年刊发的一份研究报告中,北京师范大学继续教育与教
师培训学院院长朱生营调研了全国3142所小学及941所初中学校,发现仅有19.16%的城市
城区学校、2.64%的农村学校设有专职心理健康教育教师。大多数情况下,班主任或其他
学科的老师兼任了心理老师的角色。
不少心理老师反映,学校会给他们安排一些行政方面的工作。“有的时候学校任务比较
多比较忙的时候,学校就会安排我们去帮忙处理一些工作。”陈雪说。
两年的工作时间里,陈雪觉得,自己的工作重心是在针对大部分同学需求的心理课程上
,其次才是针对少部分同学的一些需求,例如开展社团活动、团体辅导,或者心理咨询
。
苏翟也表示,虽然不会拒绝患有抑郁症的同学来访,但是学校心理老师能够解决的,只
是“一般性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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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之又少的儿童精神健康医生
那些学校老师无法处理的非“一般性”问题,通常就需要医生的介入。但和学校心理老
师同样稀缺的,是我国儿童精神健康领域的医生。
“我国儿童精神健康领域的医生可能不足500个,这算是业界的共识吧。”卢大力算了算
,在有着4000多万人口的福建,包括他在内,真正从事儿童精神健康领域的医生不超过
10个人。
2019年,医学期刊《柳叶刀》刊发的数据显示,我国儿童精神科专业医生数量不超过50
0人,且大部分集中在一二线城市的大三甲医院,卢大力就是其中之一。
“我会站在一道破悬崖边上,我要做的就是抓住每个跑向悬崖的孩子——我是说,要是
他们跑起来不看方向,我就得过来抓住他们。我整天就干那种事,就当个麦田里的守望
者得了。”在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男主人公霍尔顿如是说道。
而在现实生活中,凤毛麟角的儿童精神科医生们,需要有更多耐心和更细微的感受力去
做孩子们的“麦田守望者”。
在袁医生的接诊经历中,不少孩子来到诊室后就一直低着头,对于她的询问,这些孩子
总是默不作声。更多时候,在袁医生问了好几个问题后,这些孩子只是回复几个简单的
词语和句子。“即使是一些没有患病的孩子,他们也很难和你好好说话。”而一些患有
神经发育障碍的孩子,在就诊过程中则可能一直大吼大叫,无法配合就诊秩序,即使用
语言劝导,也不会停止。
如今,卢大力觉得,自己若总局限在医院、只能服务来就诊的个体的话,“目光也就太
狭隘了”。因此,坐诊之余,他还在网络平台花费大量时间进行科普和答疑。“我们有
必要去做科普、宣传,促进我们国家在精神健康领域的进步。”
这些年,卢大力多少看到了希望——愿意前往医院就诊的孩子和家长越来越多。卢大力
粗略统计了一下,最近几年,他年均接待就诊患者达到5000~6000人次。原来在寒暑假
出现的就诊高峰,也逐渐被其他月份增加的就诊率削平。
经过半年的时间,楠楠的自杀行为已经消失,整个人阳光不少,与家人的关系也有所缓
和。卢大力还收到楠楠亲手做的蛋糕。
“虽然花钱你就能在外面买到蛋糕,但这是她花两三个小时纯手工做出来的。我觉得,
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陪伴她成长,跟她一起度过一些困难时刻,然后她用这种方式表达
对我们的认可和感谢,这种感觉没办法用语言形容。”
但卢大力忍不住感叹,只用了半年,楠楠就取得很大的进步,但如果能够得到更早的医
治,楠楠或许将更早摆脱情绪困境。
在加拿大访学期间,卢大力发现,当地学校与医院有着完善的对接。在埃德蒙顿市的儿
童精神健康医院CASA House里,那些住院的孩子也可以像在学校里一样上课。
除此之外,当地小学里的一个细节,也让卢大力印象深刻。
“在小学一二年级中,几乎所有老师和孩子对话时,都是蹲下来的,视线与孩子的眼睛
是平行的。”卢大力感觉到,这些老师是把孩子放在一个平等的位置上去沟通。而且,
学校更重视孩子的社交能力。“看孩子在学校里面合不合群,有没有朋友,能不能融入
进去。这个是排在第一位的。”
(静静、楠楠、陈雪、苏翟、弦月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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