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智障父亲把女儿培养成人的故事
原创 赵丹喵 赵丹赵丹喵 2017-06-19 1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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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节啦,写篇小文章,送给我爸,当然还要一起送给站在我爸身边的人——我妈。
标题是一个玩笑。我爹当然不是智障,他1968年生,天蝎座,今年年方四十九,粗眉深目,耳聪目明,头脑敏锐,目光如炬。到现在依然是我的好朋友,我最尊敬的人,也是我最爱的臭粑粑。
至于为什么叫他智障父亲,看完本文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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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的秋天注定是一个对我们全家都不平凡的季节。
那一年我大学报道注册,进入了中国政法大学外国语学院,就因为招生简章上的一句“五年联合培养双学位毕业选拔保研升入中美法学院”。于是高考完的一整个夏天,我爸都红光满面的跟人吹牛说——“我女儿直接考中了人家的本硕连读,研究中美法的,贼厉害!”
然而其实当时我爸真正骄傲狂喜的原因是——2009年的时候,出生于1994年的我,只有15岁。
于是,在我高考完的那个暑假,我家饭桌上,我爸酒过三巡后开始指点江山,第一句话就是——“我老赵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培养了个这么优秀的女儿,15岁就上大学了!” 我妈则比较低调,通常在我爸醉醺醺开始自吹自擂的时候,不动声色的埋怨一句:“女儿这么优秀,跟你有什么关系?明明就是我辅导她学习的功劳。”我爸则不服气,嘟囔着说没有他的智慧基因,我哪有那么好的脑子。
然而,那个时候的我,并不觉得15岁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事实上,在我15岁那年,我觉得“终于考上理想的大学”是从小到大发生在我身上的唯一一件好事了。我甚至有点痛恨自己只有15岁这个事实,“年龄小”这个标签只给我带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
这就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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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妈是大学同学,1991年计算机系大学毕业,分配到了黑龙江的一个城市同一个单位,自然而然恋爱结婚,在1994年生下了我。我是他们唯一一个孩子。
我其实一直记得很多自己4岁以前的片段,甚至很多回忆细节丰富,栩栩如生。只是这究竟是我自己真正“记得”,还是我爸妈总不是厌其烦的给我讲着我小时候的事情,就不得而知了。
我妈总爱沾沾自喜的跟我说,我从小就是个聪明孩子,不到十个月就能走路,不到一岁就能说话,三岁能背古诗、认识几百个汉字、甚至做简单的加减乘除。如果说我妈喜欢做总结,我爸则喜欢讲故事,在他的版本里,我三岁的时候上幼儿园,坐着他的自行车回来,十几分钟的路程,他一路走一路教我背岳飞的《满江红》,从怒发冲冠到朝天阙,我虽然半个字的意思都不懂,却只重复几次就把这些字的发音和组合倒背如流,成为了在亲戚朋友面前表演的绝佳材料。
1997年,香港回归,我却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生离死别,每天早上被我爸送到幼儿园的时候那种痛彻心扉的恐惧和绝望,一直生灵活现地留在我的脑海里。于是,我到现在还记得这样一个片段——我爸早上照常把我放到幼儿园,正转身准备走的时候,身后忽然爆发出一声大哭:
“爸爸,你一定要第一个乃(来)接我!”
我小时候一直有点大舌头,“l”发不出来,只会发“n”,满声哭腔着急的时候,更是连话都说不清楚。
我爸一开始还好言好语的安慰我几句,可是我紧紧的抱着他的大腿,就知道哭,反反复复的重复着这一句话,老师怎么劝我都不走,慢慢引来越来越多的家长围观。
我爸要面子,实在被我哭的受不了了,虎着脸开始骂我,使劲把腿抬起来,我顺势躺在地上开始打滚,不依不饶地哭喊,我爸没辙,只能登上自行车落荒而逃,我赶紧爬起来试图去追,可自然追不上,被幼儿园老师拖了回来。
这样的戏码,几乎每天都会上演。
就这样反反复复折腾了一年后,由于我死都不愿意去幼儿园,我爸妈冥思苦想,把我托付给了我妈的闺蜜,我小学班主任张老师手中。
我妈说:“这孩子从小就皮,你也甭搭理她,给她个桌子让她自己在那玩就行了,我估计她看周围都是大孩子,也不好意思闹了,能消停会,只要别折腾我们就行了。”
于是,阴错阳差,1998年的9月,4岁零5个月的我,背着小书包去上学了。
转眼到了小学一年级第一次期末考试,连桌子都有点够不到的我,居然也被发了一张答卷。几场考试下来,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是,考了个全班第三名。我妈到现在都保留着那张奖状,以为是捡到了宝,发掘了我竟然是个擅长读书的小天才。
她立刻开始严阵以待,觉得不能再放任我自由自在,决定对我严加看管,监督我学习之余,开始培养我的各种兴趣爱好,誓要把我所有的天赋都挖掘出来,培养出一个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优秀少年。
我儿童阶段的大部分记忆,就是我妈严厉地扮黑脸,每天考我功课,从三年级就给我找奥数题来做,教我背新概念英语,让我看全国高考作文,同时让我学钢琴、学书法、学声乐。我爸则是扮好人,从来不在乎我成绩如何,每次出差给我带各种各样的毛绒玩具,买各种各样的书——从金庸小说到外国文学,从科幻到武侠、从青少年读物到儿童插画,反正他爱买,我也爱看。
所以直到现在,我都觉得我爸妈是天作之合。倒不是他们俩自己有多情意绵绵,而是这一对养孩子的方式实在太互补。
我妈严格,我爸宽容。我妈自己是要强而勤奋的性格,对我也是从不手软,她从我牙牙学语时开始拼命开发我的智力,导致我从小到大都很聪明,七八岁的时候,跟同班十几岁的大孩子一起学习,考个班级前五不成问题。
我爸在他自己青年时期则是出了名的“会玩”,风流倜傥,兴趣爱好广泛。跟着爸爸混的时候,我激发出了所有儿童的天性,也养成了一辈子乐观开朗、热爱生活的性格。爸爸风趣幽默,总能想出很多小游戏跟我一起玩,逗得我哈哈笑。他鼓励我看书,带我去旅行,给我讲很多有趣的故事,让我一直保持着对世界的好奇。
我爸在我小学时候的使命就是:给孩子尽可能多的空间去探索,去了解这个世界无穷无尽的美好可能,我妈则专注于技能培养,毕竟一个孩子长大成人后,智商和能力基本决定了她对世界探索的程度。
好在这两个人无师自通,自然而然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和平衡——小学的时候,多亏了我妈坚持不懈的训练,我头脑聪明、反应快、领悟能力强,也多亏了我爸带我游历人间,我性格开朗而不过分骄纵,还喜欢探索各种新奇有趣的事物。
我长大后,很多次问过我妈:“你当初为什么要让我那么早上学?是不是想把我培养成神童?” 我妈每次都是一脸无奈,云淡风轻的说,真的是机缘巧合,谁让我不爱上幼儿园,可是后来我都早上学了,怎么也得该努力就努力,不能落下来。
2002年,我爸妈做出了改变了他们的一生,也改变了我的一生的决定——去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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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长大在东北,大学毕业直接去国企拿铁饭碗的他们,在那个年代,为了他们自己和我更好的将来,决定拼一把,双双买断离职,去北京找工作。他们一开始自己都无依无靠,自然是不会带上我,于是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姥姥姥爷从家乡过来照顾我,一直到小学毕业,我爸妈在北京找了工作,贷款买了第一套房,才把我接过去。
2003年我小学毕业,9岁的我被爸妈接到了北京。东北老家那边是小学五年、初中四年的九年义务教育,而北京则是小学六年,初中三年。我爸妈装模作样的思考了一下,便迅速排除了让我再上一年小学的选项。从小就对我无比自豪的他们,毫不犹豫的认定我的智力绝对可以上初中,没必要再耽误一年。
然而,去哪上初中,是个大问题。
我爸妈才刚到北京一年,户口和工作寄居证自然是没有,离家近的公立学校几乎都进不去,后来思前想后,给我找了一所位于北京昌平的私立寄宿学校。只要交够一年三万的择校费一切好商量,管你有没有户口。
如果时间可以重来,我真希望可以在那个时候拿出我小时候偶尔当熊孩子撒泼打滚的本事,求着爸妈不要送我去寄宿学校,宁可在他们出差的时候我辛苦一点,也不要被送到那噩梦一般的地方。
可惜,我当时只是一个心智比同龄人稍微成熟一点的小孩子,丝毫没意识自己要面临怎样的厄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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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三年,是我跟父母关系最紧张的时候。9岁上初中的我提前进入了青春期,在寄宿学校这种几乎脱离了原生家庭的地方,在全新的环境里摸爬滚打、自生自灭,逐渐变成了一个倔强又别扭的小姑娘。
那段时间,我的心理状态基本经过了“发现自己格格不入” -> “努力改变自己去讨好别人” -> “被校园暴力后的自卑和堕落” -> “终于勉强被接纳后的迷失自我”。
省略苦情故事一箩筐,我初中的悲惨命运,追本溯源,都来自于一些无奈的现实:
初中寄宿学校学生的家庭非富即贵,自然无须为了个人的上升通道而操心,也没有来自父母的压力。不用担心学习,过剩的精力用在了物质和玩乐上,自然而然形成了一种物质之上的社交生态圈,让我这种主流家庭出来、以学习为唯一出路的学生成为了边缘化的群体。
我的特殊状况——年龄——又让我即使在边缘群里中也具有了最容易被孤立对待的特质。
我初中时很不幸的遇到了一些能从暴力对待同类中取得快感的人类,加上私立寄宿学校松散的行政环境,在缺乏有力外部约束的情况下,人性的恶被无限放大,再加上我的一点点坏运气,有了一些非常不愉快的经历。
人皆有想要被群体接纳的愿望,我也不例外。我孤立无援,任何的心事都石沉大海,在百般努力、观察、试图融入那个群体后,发现事情的本质都在于我无法改变、却跟爸妈紧密相关的事实——经济情况和年龄。这种绝望和怨气投射到我周末有限的跟父母相处的时间上,让我跟爸妈的矛盾迅速恶化。
从我爸妈角度看,那段时间也是他们为人父母最头疼、最手足无措的时候。他们刚来北京,事业重新开始,贷款买了房之后一无所有,每天赚钱还房贷,在为生计奔波的同时还努力从牙缝里攒钱出来让我能受到良好的教育。
而我在他们眼里,却从一个小时候乖巧可爱的孩子,变成了进入寄宿学校沾染了攀比心态的叛逆少女。他们理解不了我为什么周末一回家,就把自己关到房间里听音乐,总是闷闷不乐,也不理解我为什么总是周末想要钱跟同学出去玩,更不理解我为什么需要mp3、手机这些新鲜东西。
从上帝视角看,寄宿学校的生活让我跟爸妈都如二维空间上的蚂蚁,在自己的世界里苦苦挣扎,痛苦和焦虑都只有自己的回音,无法交流,无法倾诉,好似被一堵天然的墙阻挡。
多年后我再跟爸妈聊起这段经历,他们也终于认为,在一开始把我送去寄宿学校,是个错误的选择。可当我们终于敞开心扉来聊这段让我尴尬沉闷的过往时,却也只能无奈的发现,如果时光重来,命运的齿轮还是一样的转——爸妈也是第一次当父母,不能未卜先知,第一次对待叛逆期的孩子也是小心翼翼,不知如何沟通,更不知道怎样才能化解我的心结。
但是不幸中的万幸,在他们面对浑身是刺的我,不知所措的时候,选择了从长期来看最明智的一条路——按兵不动,让我自己走出来。
我最后的确是自己走出来了。
初二的时候有一次,我被一个女生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用一瓶雪碧淋了脑袋,透明腥甜的液体冒着气泡,流过我的头发、眼睛和嘴。我哭着去厕所用冷水冲干净头发,哆哆嗦嗦的回到教室,在门口踌躇良久,却还是没躲过刚进门那一声哄堂大笑。
那一个周末回家后,我跟爸妈说,我要转学。
爸妈看着我,叹了口气,二话不说给我办了转学手续,去了家附近一家非常普通的初中。同学都来自普通的工薪家庭,好相处的多,然而我却没有想象之中的解脱——我觉得自己做了逃兵、夜夜辗转反侧,本能的觉得如果我就这么走了,那段经历会永远成为心里的刺,让我害怕一生。
在新学校上了两天课以后,我又跟爸妈说——我要回去,我要面对。
爸妈对我反复无常的任性表示了极大的耐心。请了假带着我办手续,回到原来的学校,跟我确认好这是我真实确定的想法,就离开了。
这之后并没有什么励志故事,只是我靠着本能和一些小心计让自己融入了进去——关键法宝无非就是快点写完作业给人抄、脸皮厚一点在被嘲讽经济窘迫的时候笑嘻嘻、再利用自己从小擅长讲笑话,肢体表情生动丰富的特质把几个受欢迎的女生逗的很开心,也就这样勉强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那时候,初中的小孩子并没有绝对的善恶之念,孤立霸凌的游戏玩了两次也就腻了,我自愿做跟班,作业写得又快又好,捶背跑腿无所不能,还乐意尽情搞笑来哄人开心,姿态放低一点,自然也就没人再找我的麻烦了。
但我也从此迷失了自己——那时我只有十一岁,有限的认知中,只觉得只要我这样做了,就没有人再欺负我,有钱的孩子还会分给我零食吃,借她们的mp3给我听。从上初中以来就游离在班级的主要社交圈之外的我,对任何的善意都拼命珍惜。却从来没有想到,这种自下而上,以摇尾乞怜开始的讨好,根本就换不来真正的、平等的友情。
我也只有在初中毕业很多年后才真正意识到,那段经历给我的性格带来的影响,而我之后的十几年里,是如何苦苦反抗和挣脱那段过往,最后又如何与自己和解,选择平和面对,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回忆起那段最痛苦的时间,爸妈在我的生命中扮演的角色时,我只有感恩——在我人生最迷茫的阶段,他们没有让我难上加难,面对我的叛逆顽固和桀骜不驯,他们没有针锋相对的开始管教我,也没有给我压力,只有耐心和陪伴。
父母和孩子在彼此的生命中,即使是在那十几年最亲密无间,共同生活的时候,也注定有些事情时无法替代和干预的。我既不愿转学,那当时唯一的选择就是我自己破除心魔,找出一条让自己及时暂时能获得安宁的生活方式。爸妈要养家,又不能把我拴在裤腰带上,相信我能自己解决好一切,是最明智的选择。
初中三年,每个周日提心吊胆的从望京坐班车去昌平,在学校的日子是压抑和黑暗,但是一到周末,爸妈就会把臭着一张脸,看什么都不顺眼的我强行拖出去郊游,我虽然一路都别别扭扭,但好歹是出来散心,负面情绪随着汗水流到空气里,让我每一个细胞又重新获得了坚强勇敢面对人生的力量。
* * *
2005年初中毕业,我通过中考去了一所朝阳区重点高中,北京市陈经纶中学。一开始被分到了理科实验班,高一结束后选了文科,就这样又过了半个学期,到了2007年的冬天。
在陈经纶的一年半是我学生时代最快乐的时光了。挥别了初中的阴影,新班级没有人知道我是一个曾经全班女生见了都绕路走的人,一个大家都在认真学习的重点高中,自然也没人在乎你家庭条件怎么样,有没有用着最新款的手机。
但是我一朝被蛇咬,依旧担心“年龄小”这个事实会让我成为众矢之的,于是12岁那年我上高中,却跟班里同学说我是91年生的,15岁。如果有人在老师那看到了学籍记录,大惊小怪的跑过来问我,我会装作秘密悄悄告诉对方——我家里帮我改过户口本,说是年龄小将来读书找工作有优势。
于是偶然发现的几个同学都一副心照不宣了然于心的样子,纷纷拍着胸脯说不跟别人说这事,我也就小心翼翼的维护着我的秘密,活的正常又快乐。
学校生活一旦步入正常,我回到家里的气氛也轻松了很多。爸妈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盼来了我不再叛逆,又重新愿意跟他们亲近的这天,不知道有多开心。我从小就聪明,学习上课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但成绩一直都好。除了我妈三天两头板着脸督促我几句,从来没有过什么大矛盾。
高一的时候我理科成绩很差,有一次物理才考了38分,即使这样也因为语文英语经常全班前三,在期末的时候能拿个中游水平。高二的时候我毫不犹豫的选了文科,分班后一跃成为文科班的回回班级第一,甚至当上了学委。然而我喜欢给人抄作业的毛病依然没改,所以倒渐渐成为了最好说话又热心助人的学习委员。跟同桌和后桌的女生结下了亲密无间,可以分享心事交换日记的友谊。到了2007年的冬天,我美滋滋的觉得,人生真美好。
然而我真是高兴的太早。就在高一上学期刚结束,我回家准备跟爸妈收拾东西回东北老家过年的时候,爸妈严肃的告诉我:
他们搞不定北京户口,我必须回黑龙江参加高考,因为与北京高考难度不同,为了我的前途,决定让我高二下学期就自己回到爷爷奶奶所在的城市,转学去当地的高中读书。
爸妈会留在北京挣钱,有空会去看我,但是没有能力给我第二条出路——他们没钱让我大学就出国,也不放心我15岁高中毕业就一个人去国外,也没有本事让我留在北京高考,能不能回北京上大学,跟他们在一起,就看我自己的了。
我听闻这消息,简直欲哭无泪——你们还真是亲生的父母,有这么坑自己孩子的吗?
叫天天不应,我只有认命,收拾细软,趁着老爸开车带我们回去过年的功夫,带上我的全部家当,灰溜溜去了一个我九岁就已经离开,没什么太多记忆的城市读书。
还记得2008年过完年,我在东北一切重新开始,读高二下学期。一切都变了:上课的进度不一样,新学校早就教完了高二一整年的课本,开始进入“复习”阶段;同学会很奇怪为什么我是北京口音而不会说东北话;九岁之后就离开的我,早就忘记了零下三十度的冰冷空气;在北京我回家就能上网,2008年的时候博客正兴起,上高二的我最爱看和菜头动不动就更新一万字的博客、也会追星座看闹闹女巫店、还是最小说的终极粉丝,追着郭敬明和落落的博客看,而奶奶家自然是没有电脑也没有网,我仿佛与隔绝了一般,一下子丧失了所有获得外界信息的来源。
爸妈过完年就开车回北京了,留我一个人在住在奶奶家继续上学。还记得我在新学校的第一次月考考了倒数第几名——因为考的都是高二下学期的内容,我在北京根本就没学过。
那时候我的心情自然是愤怒而绝望的,但是也理解爸妈已经在能力范围内给了我最好的一切——户口的问题从我上高一开始就是家里饭桌上频频谈起的话题,爸妈也确实想尽了一切办法,从未有过任何隐瞒或欺骗。
自始至终,十四岁的我就参与到了这件我人生大事的决策过程中。感谢我爸妈的开诚布公,坦言家里的一切难处,我独自一人回了东北,前路虽艰苦,但好歹不糊涂。留在北京破釜沉舟等到高考才回去,我纵然高中三年会过的很快乐,但也绝对没有赌一把高考结果的勇气。黑龙江高考结束后,我回头对比在两地上高中的经历,对于教学和高考难度的差异心知肚明,也从来不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
更何况,以我从小到大碾压同级人的智力,我高二的时候就知道,回东北最多那一年半过的艰苦一点——失去要好的朋友、没有娱乐、没有生活、只有枯燥无味的高三和外地学校的题海战术,但通过高考考回北京是绝无问题的。
2008年初,我很快自己看完了高二的所有课本,在高二下学期的期末考时已经成为全班前三了。最后高考的时候,我考了那所普通高中的第一名,602分,第一志愿报了中国政法大学专业,自然毫无悬念的录取了。那是2009年,我15岁。
高考结束后,我妈总是长吁短叹的说,我就是那种天资聪颖,但实在惫懒、从来缺乏对自己的一股狠劲儿的孩子,从小到大的学习成绩百分之百取决于学校的环境——在任何学校我都能名列前茅,但远超于环境所限,自己闯出一番大天地来,对我来说就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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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结束后,全家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而我爸除了满面红光的在饭桌上吹吹牛之外,接力棒一样从我妈手里接过了管教我的责任——他要帮我决定人生的方向。
我刚上大学,我爸就提起我大学毕业一定要出国,钱他给我出,专业我自己决定,但一定要是好学校。我刚从高考的炼狱中走出来,拿他的话当耳边风,只觉得莫名其妙。于是我大一大二每次回家,我爸都要带我去一个环境优雅、适合喝酒聊天的地方吃饭,顺便开始对我展开精神攻击——孜孜不倦给我传授他人生的大道理。
我爸从他青年时代起就口才绝佳,他职业是销售出身,最擅长讲述、说服和谈判,他具有极其高明的谈话术,通常以一个看似不经意的故事开头,一边观察我的反应一边抽丝剥茧,层层递进,说的我心服口服,简直如施展一个杀人于无形中的武林绝技一般,不声不响的就让他的思维在我心里扎下了根。
那两年,我爸通过各种方式,循循善诱的让我接受了他的理念:
人活着一定要有目标,有清晰的规划,要确定一个最主要的长期任务后,步步为营的去实现,绝对不能为眼前短期的利益或成就而放弃。
社会上人和人是站在不同的平台上,但是这个平台是具有一定流动性的,像他就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了一次平台的飞跃。
实行平台飞跃需要一定的外部条件,但最重要的内因是自己有想法、有规划,很多事情一定要敢想,要想了才会去做。
人的思维是具有局限性的,受包括家庭、阶层、教育水平的外因影响,但是要学会站在更高的平台上去思考问题,不要局限于眼前的蝇营狗苟。
那时的我,只是觉得跟我爸说话很有趣——大学时候跟爸爸吃的每一顿饭都时间飞逝,一个故事又一个故事的听过来,丝毫没察觉他的真正目的,而我也是在很多年以后,回忆起那段时光,才明白了爸爸的苦心。
我上大学的时候,想要去美国读法学院,不管是JD还是LLM的同学不在少数,而我却是最早一批明确这个目的的人,我在大二上学期结束就决定要出国读JD,大二下学期考了托福,之后的暑假开始复习LSAT,于是我大三下学期就考出了可以接受的LSAT成绩,赶在最早的一波提交了法学院申请,顺利申请到了乔治城大学。
我爸从来没问过我要读什么专业,等我决定要读JD,回家跟他讲了一声后,他也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声,没有多问。我却后来才知道,那之后的好几天,爸爸在网上找遍了所有能找到的关于JD项目的资料,计算了需要的花费,研究了申请难度和就业情况。等他再来跟我讨论的时候,我觉得一切自然而然,好像爸爸就是从来就什么都懂,从来没意识到他为了我人生的每一步所耗费的苦心和精力。
2013年我19岁,大学毕业,出国之后的故事很多人都耳熟能详了,不过我也是直到现在,才意识到爸爸在我十五六岁那年在我的思维深处种下的种子,早已经生根发芽。
去了乔治城大学读法学院后,我第一个学期的成绩一出来就开始琢磨转学的事情了——在那个时候,中文网络上关于JD转学的经验少的可怜,而我只打算申请三个学校:耶鲁、哈佛和哥大。乔治城法学院全美排名第十四,而这三所学校分别是第一、第二和第四。几乎没有任何中国人的成功先例可供借鉴,我连个可以问的人都没有。
我爸早就告诉过我——万事要勇于为人先,要能够跨越自己的平台,站在更高的地方去想问题。我在申请的时候,脑子里完全没有出现这句话,可来来回回都是这一个念头——没有中国人成功转学又怎样?为什么我不能当第一个?我成绩年级排名前5%,为什么不能试一下?
2014年2月份,法学院第一年下学期刚开始,我就规划好了我之后半年为了转学要做的事情:要保持下学期的成绩、要问哪些老师要推荐信、分别在什么时候提出来、要提前准备好本科的材料、要研究好目标学校的申请流程和要求。
2014年6月,我下学期的成绩出来后,很快就提交了转学申请,两个星期后被耶鲁法学院录取,在北美华人留学圈史无前例。那年我20岁。
* * *
现在是2017年6月,距离我转学到耶鲁的那个夏天,已经过去了三年。我去年毕业,在纽约律所开始上班,距离十五岁的时候爸爸细水长流、润物细无声的引导,已经过去了七年。
而我却直到现在才慢慢意识到“父亲”二字给我人生带来的意义。
好的父母子女关系取决于什么?
人皆有私心,为人父母的也只是普通的人类,贪婪、自私、虚荣、固执,所有在正常社会交往中会存在的人性阴暗面,都会被父母投射到子女身上,没有例外。
更可怕的是,中国式的传统道德要求子女对父母绝对的服从,就在无形中放大了这种负面影响。一方面父母的所有行为,不管是否是私心的投射,都会被裹挟上爱的名义。另一方面,则是在现有的认知体系下,作为子女无力反抗、无法反抗,因为一切来自于爱的行为,不管是干涉、控制、管教还是建议,都是至高无上的,即使“方式”稍有偏差,也必须承受。
中国的道德体系赋予了父母太大的权力,所以好的父母子女关系,独独来自于好的父母,也许还有为人子女的一点运气。
那好的父母子女关系是怎么样的?
是相互了解,彼此扶持,又不过分干预。
话虽简单,这世上能做到的人却不多。
从小到大,爸妈从来没有凭借道德上“父母”的权威,来蛮横的告诉我,我应该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相反,他们从来都把我当成一个完全独立的个体,可以试图引导、影响、说服,但是绝对不能强拉硬扯,随意塑造的个体。
我初中叛逆期,他们没有拿起清规戒律和三字经,板起脸来教育我让我赶紧回归正轨。他们理解我的困境和挣扎,虽然无力相助,但给我空间让我变得强大,自我成长。
我高中不得不转学回到东北,他们没有一拍脑袋直接替我做了决定,而是从一开始就对我开诚布公,告诉我面临的家庭难题,让我意识到客观上回东北是唯一的选择。
我刚上大学懵懵懂懂,他们从来没有斩钉截铁强迫我出国,而是爸爸一次又一次的引导,让我浑然不知的全盘接受了他的理念,再根据自身的优势和兴趣选择的专业——爸妈从未过问,更没质疑过我的决定。
于是我爱我爸妈胜过一切,不是因为他们是我生物学上的父亲和母亲,而是因为他们尊重我、理解我、爱护我,包容我的臭脾气,想尽办法给我最好的环境,费尽心思让我变得更好,我对他们的感情与道德伦理无关,是刻进了我的骨血和灵魂,即使天地崩塌、人间翻盘,也不会改变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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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方法论上来讲,爸妈虽然给我绝对的尊重和自由,但是却从来没有间断过对我人生的影响和教育,而他们的手段恰到好处,且彼此互补。
我一直觉得我爸妈最伟大的一点是——他们在教育孩子的同时,能意识到自身的缺点在我身上通过基因和血缘的投射,并以对方为模版来帮助我改进。
我爸妈是完全相反的两种性格:我爸他对自己的事业和家庭都有智慧、有目标、有清晰的规划,同时他情商极高,待人接物滴水不漏,人情冷暖看的透彻,永远清醒而理性。
但我爸也有缺点——他特别懒,而且智商不算特别高。
我爸大学时候考试经常全年级倒数第一,没事就挂科补考,后来做了销售进了外企,但苦于英语总是学不会,事业上总难再进一步。归本溯源,是因为他是一个在“努力”这件事上极不擅长的人,缺乏自律,对于需要重复练习才能学会的技能束手无策。
我妈则跟他完全相反:我妈从高中起就是学霸,大学更是年年拿奖学金,三十多岁还一边上班一边自学考上了石油专业相关的研究生,能给我讲高考数学题,甚至我出国申请的文书还能给我提建议。同时我妈精力旺盛,特别自律,靠谱而踏实,而且跟我同为金牛座,有一股特别执着的狠劲儿,只要她想,就没有完成不了的事情。
那我妈的缺点是什么呢?正好就是我爸擅长的部分——我妈有点憨,待人真诚,从不保留,但也对环境和情绪的感知能力极差,经常会莫名其妙得罪人。同时她对自己的人生和事业缺乏一个远见卓识的判断,经常走错方向,虽然勤勤恳恳,但总归是做了许多无用功。
我爸妈对我了解,是因为他们能从我身上看到自己,也看到对方。他们对我从来没有硬性期待,除了让我努力吸收他们彼此的优点,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比如说,我妈常常对我说——要学习我爸对人生的规划和理性,千万不能像她一样人生白白绕弯子。但是当我懒劲儿上来,不愿努力时,她就拿我爸举例子,说我千万不能像他一样,因为硬性技能的欠缺而白白错过了升职机会,该努力时候一定要努力。
甚至在我法学院申请转学的时候,因为耶鲁法学院要求的材料完全不同,一度有些心灰意懒,不愿重新准备。是我妈每天夺命连环call,一天在我手机上留十几条60秒的语音,不烦死我不罢休的让我申请耶鲁。最后踩着申请截止期的尾巴终于交上了申请,我妈功劳绝对占大头。
而我爸就更有意思了——他俩的日常就是口才绝佳思维灵敏的我爸欺负不善言辞、总是被他绕进去的我妈,于是家庭会议时候我爸总不忘声东击西,以调笑我妈为由来教育我。
比如说,我当初在大学毕业,申请法学院的时候,其实差点就去了排名比乔治城仅差一名的德克萨斯州立大学奥斯汀分校,就因为它比乔治城的奖学金多出了六万美元。我爸自己做足了功课查了两个法学院之后,气的差点没想抄起扫帚把我打一顿。他咄咄逼人的告诉我,反正我花的也是他的钱,老子不在乎,少跟我废话。
当我愣头青一样梗着脖子想跟他理论的时候,他就拿我妈的人生故事来教育我,钱这种东西总会再赚,千万不能为了眼前的利益而放弃了长期的规划和理想。
我爸的决定自然是永远充满了智慧的——乔治城作为传统T14的法学院,地处首都,跟在德州的奥斯汀其实还是略有优势,虽然人生重来一次不知道会怎样,但现在经历了一切的我对于我从奥斯汀申到耶鲁,找到华尔街律所工作的可能性并没有什么乐观的估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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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智障父亲(和老伴一起)把女儿培养成人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女儿已经成人,接下来就是照顾和陪伴智障父亲,让他永远开心快乐了。
现在该回答文章最开始的问题,我为什么要叫他智障父亲?
因为从去年毕业以来,我虽然开始工作,经济独立,人生蓬勃而向上发展,但每当一想起爸妈和家里,总是无奈又难过,以为自己已经独立开始闯荡事业和人生,却发现我为人子女最简单的一件事都做不到——我没办法让我爸开心起来。
去年毕业,爸妈来陪伴我毕业旅行,也是从那个时候我知道,自从我出国后,我爸的情绪每况愈下,患上了抑郁症。
爸爸曾经是无所不能的超人,是家里的天和我的英雄,是他教导我成长,供我出国,让我去了一个比他更高的世界——而我的爸爸,却在我长大后白了发,日渐消瘦,脸上总写着阴霾。
每次打电话和见面,我想尽办法让他开心:陪他喝酒吃饭打高尔夫球,带他去黄石去加州去看大好河山,撒娇卖嗲抱着他叫臭粑粑,可他的开心永远是那么短暂,只是一瞬间,又是阴云密布,愁眉不展,曾经无所不能、恨不得为我和妈妈开天辟地的他,会忧心忡忡的告诉我们,他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害怕。
查了很多资料,我甚至慌不择路去知乎上找心理问题的优秀答主私信求助,却总是找不到能帮助他的方法。我恨抑郁症这个大魔王,折磨他的脑子、他的思维和他的灵魂,我的爸爸是世界上最伟大、最优秀、最坚强勇敢的人,他不应该被疾病困扰,应该永远开心自在,去享受他的人生。
父亲节,想写点什么送给爸爸,也想回忆我们一家的这些年,不知不觉越写越长,也哭了好几次,情绪上下波动,而到最后,也只剩下我的痛苦和无助——我到底怎么才能帮他?
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来换父母的健康——我的学历、事业、生活,都是他们给的,我通通都可以不要,只要爸妈开心健康。可是我爸怎么才能好起来?
如果在读这篇文章的你,正好对抑郁症有了解,甚至有推荐在北京适合看抑郁症的医院和医生,并且愿意给我留言指路,我会非常的感激你。如果愿意留下私人信息,我绝对不会公开,如果治疗有效,我会尽我所能来报答。
除了这些,我真的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我爱我爸妈,在这里祝我爸父亲节快乐,也希望、祈祷、祝愿他今后人生的每一天都能真正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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