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意
上文说到律是骨架,词是血肉,那么意就是气质。进入到意,感觉我们才开始真正切题,与古人相比,律已经定型,词的运用上今人也不可能比古人更精妙,但在意的创造上今人的情感体验一方面比古人可有更丰富的层面,另一方面也更可以在今天的时代环境中引切今人的共鸣。这是今人写古诗以内容赋予新生的可能性所在,看则兴盛的今人诗坛,想要在后世有所留迹,必在这方面下足功夫才可。
诗论中通常提的两个概念,意象和意境。通常认为,意象是结合了作者情感的客观形象(人、物、景等),而意境则是用作者情感串联起来的意像组成图景。上述程式化的定义恐怕很难有助于各位看官的感性认知。我们可以借一个比喻将象、境以及与意的关系说的非常清楚和明白。
先说意象,我们可以把意象可以看作是拼成马赛克的一片片瓷片,瓷片本身的大小、形状、质地是客观存在的形象,而裹住瓷片的釉色就是作者的情感。举例来说,“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藤、树、鸦、道、风、马这些都是客观的形象,本身各有自性,而枯、老、昏、古、西、瘦则是作者注入的釉色,使各有自性的形象混同到一片滤镜下,形成了一组排列的意象。意向的创作有章可循,笔者主张回到现场,本文的论述框架是 律、词、意、情。但真实的创作过程是情、意、词、律。写诗必有情之所起,此情之所起也必与其时其地的现场相关,因此回到现场去创作意象是最为自然的,在现场的人、景、物皆可以用来作为意象。仍以笔者《七绝*秋行滨江道中》为例“经秋厌雨江边树,野鹭无声咽管长。老渡舟稀桥影巨,栾花正姹杏初黄。”当日浦东滨江骑行,树、苍鹭、萨克斯风、渡口、徐浦大桥,栾花,银杏叶这些都是场景中捕捉而来,整诗之情也正是站在滨江道仰头看徐浦大桥的巨大压迫感和古老渡口萧疏的强烈反差而起,这些形象自然被灌注意后入诗了。而厌、野、长、老、稀、巨,正、初这些都是被同一主题的情绪渲染后的意,与形象结合而为意向。这里我们必须注意,诗是语言艺术,而语言与文化互相塑造,因此很多词的色调是深刻在文化基因中的,用意时必须深了这样的文化背景,万不可着错色了,回到西风瘦马,必须是西风或者北风(因为平仄原因不用北风)而不能是东风,因为东风的文化意味是春回大地,万物复萌。与瘦马古道显然不合。
关于意象,还有不得不提的一点是典故,古人作诗长用典,因为典故里藏有意味深远的文化密码,用好了可以创造既贴合现场又有申发和呼应的意象。但是古来就有用典过于吊书袋的想象,到了今天,今人关注每天的信息咨询都不遐,对于典故多半望而生畏。因此,今人写古诗,一定要慎用典故,非要用典那一定要选大名鼎鼎的典故(义务教育阶段语文课本有的?),而且尽量用人名入典,少用故事。举例诗友《七律*中秋》诗中句“弹铗铿然惭一用,乘桴去也梦多时。鲸波远望如灯火,大幕垂垂正可思。”全诗语汇华丽,运句畅越,用典也可为贴切,但今天的读者能理解弹铗、乘桴典故所代表的意象的恐怕十不存一,而尾联又太过含蓄,未能直接让人Get到与颈联典故的关联。深挖之下,我们才能知道“正可思”所思即到底该如弹铗的冯爰般积极求进,还是如晚年的孔子般“道不行,吾将乘桴浮于海。”这么精巧构思的好诗,因为典故造成了普通读者的阅读障碍,无法在乍读下给人情感冲击,可惜。这不是作者的错,是时代的无奈,但在时代的背景下作诗必须考虑。再举笔者《七律 秋病难居》颈尾两联为例“温公若许荆公事,密守何须儋令居。且抱寒躯逐日去,风流水阔正安渔。”同样用典,温公司马光、荆公王安石,王安石变法的政治斗争这是相对为人今人所知的历史大事件,但也许温公、荆公的指代就隔了。而密州太守和儋州别驾是苏东坡青年意气和晚年困苦的对照,相对知道的人就少了,因此还是会造成阅读者的障碍,好在尾联又作放开,不明典故的读者也能从中读出转折来。笔者苦搜自己的诗作,倒有一首《七律*秋中品鲜谢友》用典还算恰切,“风起食虫寻桂时,尝秋来会一舟鲜。罗虾清卤成佳味,泰蟹皇咖起美缘。童鲫盐羊炉上舞,客馋主雅座中欢。东坡最许此间乐,乐在杯盘更在闲。”苏东坡之为吃货,人尽皆知,串在这一众美食的意象为收结,恰能引起读者的会心一赞。还是那句话,今人用典,慎之再慎。必欲用典,那一定要及时直白的点出,至少让读者意识到此处用典,可以去查,而不是不明就里的带过。
再说意境,准备好了意象的马赛克瓷片,下一步自然就是根据构思铺贴出一副或绚烂或渐变或严整的图案来,这个图案就是意境。意境之意全在意象的拼接、顺序、色彩的对比或过渡中。举例大家耳熟能详的《枫桥夜泊》诗“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月落向下,乌鸦感知时移影动而啼,啼声向上,拼上了。无论月落乌啼,都被包围浸润在满天霜寒中,这是拼图中一块动静冲和的区域。然后江枫渔火将上句之寒用微弱的暖意稍微烘托了一下,但到这里都还只有象意,尚无境意,如果继续加意向就要成堆叠之癖了,所以“愁”字出场,这样整个诗有了气,就像画面中出来了一束聚光灯。接来下继续往聚光灯下看,城、寺、钟声、船都还是意象,而外和夜半乃是象之意,这些象之意无疑与愁形成了更好的联结并做了进一步的抒发,使得聚光灯外的画面都在聚光灯内形成投射,这样的顺序必须是经诗人的构思形成的,而从动至静,由色及声并入心的过渡使得画面散发的气质是绵长而不是激突的。当然读者到此还是只能是理解到作者的愁,却还难以完全启发出读者的愁,究竟为什么愁呢?最后一个意象的象意“客”此时施施然的出现在聚光灯下,原来愁只是表,客才是里啊。在这里象意与境意完成了水乳交融般的统一,成了王国维所说的“一切景语皆情语”。看,意象就是经由这样的铺贴过程成为了意境,行散而神不散,具象而又朦胧,单看呈象,联观为境,意在其中,是不是与马赛克拼贴画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再举一例今人网友苦竹的作品《五律*卖唱翁》“卖曲长街上,霜声彻夜天。青衣无秽迹,白发有残年。眼淡嗟何易,心孤守自偏。人询皆不语,只肯动胡弦。”各位看官可以同样去解析赏鉴。
四、 情
律为骨架,词为血肉,意为气质,那么情当为灵魂。所谓情,乃是作者个人的生命情感,注意,一定首先是个人的生命情感,而后才能根据作者的格局气度以及与时势的结合,形成灵魂对灵魂的撼动,撼动得人多了变成为大情感,如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当然,即使是小情感,只要能引起审美,哪怕仅是自己重读时能电光火石间闪回当时的情境,仍然不失为真诚的作品。事实上,我们在谈到意境时,情已经呼之欲出了,因为写诗皆为情之所起,意为情使,必须情真才能意切;如果虚情,那也一定为导致假意。因此笔者是坚决不写应制诗的。今人很有为热点新闻事件写诗的风潮,比如近一段时间,关于孟晚舟回国,很多人写诗,但除非你是孟的亲朋好友,否则你在这其中的何来个人的生命情感体验呢?即使你的情感特别丰富,但也必境隔着一层,这样出来的诗,必不如写与朋友的久别重逢诗好。比如一位诗友新难得糊涂的两首诗,一首七律《孟晚舟之回家》“月缺月圆几岁华,风波初靖任磨牙。惊天诉讼因怀璧,绝世悲冤难付茶。桎梏无功成烫芋,东西对垒是赢家。归来深圳戌时后,许我屏中献朵花。”另一首诗七绝《秋日小聚》“围座皆为白发人,小城深处涤风尘。浮云窗外不关事,乐在杯中有限春。”很显然,同一个作者所写,对比起来,屏中献花的情感一方面很难将前几联铺陈的意象黏合起来,这幅马赛克拼图失焦了;另一方面,意象本身也会有浮夸或者隔靴搔痒之感,惊天诉讼、绝世悲冤,与孟晚舟在事件中表现出的沉着大方相比,境界小了很多,所以非有其感,难成其诗。相反,自身经历的小聚,这本中有限春之乐,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小情感,但对其时其情反倒是别有一种豁达,这个有限春的意象就如张继的客船一般升华成了情感,把整首诗带活了。
正因上段的论述,我们在品读古诗时,必须代入作者的生活时代以及写诗时的生命阶段,才能更好的理解诗人所倾注的生命情感。典型如苏轼《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虽然我们从字里行间已能感其情深。但必定要了解东坡与发妻的感情,以及这十年中东坡人生经历的变端后才能有更深的触动,进而感发读者的灵魂,甚至引起相类的思念而至落泪。这其实就是笔者上文指出的回到现场,非但意象的组织要在现场中,情感的起落也必须在现场中。佛说无我,儒讲物我两忘,但诗必须有我,有我及人,而成大我。
回到今人写诗,今人因为所受的感官刺激远过古人,因此今人的情感必有古人未及之处,但人的情感归纳起来无非喜怒哀乐愁闷狂热,因此古今仍能相通。真正的牛诗,可以道古人之未道,苏东坡可以写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今人一样可以写出“我请明月代问候,五洲四海后来人。”但这样的气度,非常人能为。作为常人写诗,在真诚的基础上,还要注意尺度。从写作的技巧上,尺度的问题大概可以归结为收放与留白两个方面。过于浓烈的情感必经过先放后收的过程,否则诗的意象会被冲淡。举笔者《喝火令*四十》为例,“次第青红醉,仿佛燕雀欢。便空山漫果谁看?摇一撸吴中月,何又梦从前。白发无声至,存心有道还。望江湖水浸荒滩。我亦行人,我亦历辛酸,我亦自迷求渡。偶立对苍峦。”三个“我亦”句将中年之惑倾泻而出,如果没有最后一句对苍峦收束,整个气就泄了,让全世界成了笔者个人的出气筒,从文字层面难以引起读者的回味和共鸣,而真实的情感上也不能真的让情绪没完没了。情感的放是渲染,情感的收是边界,这样的画面才是读者愿意进入,敢于进入的。
再说留白,留白现代广泛的为电影艺术所运用。而在此之前则作为中国文人画的手法为人所熟知,南宋的夏一角,马半边是最为著者。但其实留白的手法早在唐诗中就被用到极致。最典型的就是王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笔者认为,留白是形收实放,运用在那些淡远悠长的情感中,远比先放后收的境界要高。笔者有一首《五律*秋雨后奔兼次摩诘韵》就用了留白的手法“长街新雨后,白露渐知秋。身可风间坐,心难云外流。栾摇亲素发,水默慢行舟。一念斜阳照,平常最不留。”整诗的情感在意象的点滴之间,最后用最不留道出笔者对平和生活的留恋,嘴上承认最不留是留白,心里其实巨想留才是醉翁之意啊。
笔者自高中开始填词,大学时在BBS上与一群诗友切磋琢磨,呻吟唱和,其时无多人生阅历,所谓情感也必单薄,更多是虚荣好玩,因而今日在看当时的作品,多有为赋新词强说愁之嫌。大学毕业后十余年没有认真写诗,近一两年年近不惑,反而愈多困惑,求道之心日切,而生命情感愈真,因而又重新拾笔为诗,经历多了,心境不同,笔力亦竟不同。概括言之,大学时对写诗的理解还在律和词的层次,而现在再为诗,才开始有了对意同情的领悟。虽然知道此篇长文大概率只是写了个寂寞,但对于自己的总结也是一种生活的仪式吧。
行文至此,哩哩啦啦已近万言,能看到这里的看官都是真爱,夹带了许多私货,对不住则个。真正的热爱何时开始都不晚,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爱好诗词你的你,动起笔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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