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去年住院的时候,没有跟我提起养老院交钱的事情,他知道我一定会数落他。我告诫他很多次各种各样的骗局,但他总自信能刀枪不入。2019年他交了10万的床位预定金给一个养老院,签的两年合同。我后来才得知这种“养老服务和床位预定”收费不得超过一年。那位把他当亲爹一样哄的业务员把养老院的政府背景说得天花乱坠。今年5月份,两年合同到期,养老院只用了“没钱”两个字就打发了老人家,没钱退!这两年想必他心里有很多的七上八下担惊受怕。钱对他来说是惟一的信仰,万事皆不可靠,唯有钱能保他。他节省到极致,一分一分地存下。
青松老年公寓在一个较偏的位置,坐地铁到远郊,再坐30分钟的公车,只有一条公交线,每半小时一班。爸去很多次要钱,他腿脚不利索,来回一趟很费周折,于是他住进了养老院,一是方便要钱,二是抵扣费用。那时长沙来了一波疫情,养老院封闭起来,他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失去了自由,也常常抱怨伙食糊弄,仅一个月就发病了,很严重,他像小孩子一样渴望借此离开养老院,回到他熟悉的环境——他常去的一所医院。十几天后,他走到终点。
青松规模很大,楼看起来都是新盖的,里面既有养老院,也有医院,这叫医养结合。爸去逝后的第四天我找过去。对接的业务员没出现,一位女领导接待了我,从下午3点到晚上9点,她咬定没钱不松口。好吧。
九月的长沙,天气仍然能烙铁,每天都在高温预警,我像个外地人一样水土不服,每 天拉肚子,吃不下东西睡不着觉,小身板硬扛着,开始了“秋菊的信访”。
青松的养老机构执照是长沙县民政局发的,政府又拨了50亩国有用地给他,50亩是什么概念?就是3万3千平米。青松是国家普惠养老的湖南试点项目,号称“党管公寓”。老唐并不糊涂,他一辈子就相信党,党不会骗人。
现在政府都有接待大厅,按业务取号去不同的柜台,过程流畅简洁,感觉通途就在眼前。柜台工作人员听了我的诉求,便告诉我养老科的房间号,又担心我找不着,还请一位工作人员领我过去。敲开门,空间比较局促,四张办公桌两两相对拼在一起,墙边是沙发和文件柜。科长外出了,三位科员在办公,一位科员让我登记了信息,说第二天科长一定会回复。第二天,并没等来科长的回复。
隔天我去了长沙县信访办,信访办是单独的一个小房子,与政府的办公区分开。中午门庭清静,有一位工作人员午休回来,他让我先去填表,我写下来龙去脉,他归纳为两句话,用突出的篇幅记下了我身份证上的详细地址,让我觉得惊奇不已。他去另外一间屋子给养老科科长打电话,出来对我说,养老科会让青松的杨院长给我打电话。然后就不再搭理我,意思是我可以走了。我想到要留个凭据,就问他要“受理单”。他打印了一张“来访基本情况登记表”给我,从此再无消息或回访。青松的杨松青也没有给我打来电话。
县级无果,我去市级。市民政局的一位处长递来一杯茶,对我的处境深表同情,他还告诉我如果是在十八大之前,我没有可能进这个楼,进这张门,他说这些年政务改革力度很大,风气也变了。
我等来另一位主管这摊事务的处长,是位年轻的姑娘,干练利落,她给县养老科打电话,要求让杨松青当时就给我来电话,她要在现场协调一下。等电话的时候,她给我订了份工作盒饭,我们边吃边聊,她劝导我如果要不回来钱,就当建设家乡了。杨松青真的来电话了,处长督促他还钱,又让他定一个时间、地点与我见面。杨松青定了第二天上午10点到养老院见面。事情终于有了进展。我感激得有点不好意思,觉得给处长添麻烦了。她是第一位站出来解决问题的官员。
第二天我按时赴约,杨松青却没有来!杨松青到底是何许人啊?这位把我们家搅得不得安宁的陌生人成功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上网搜他的信息,媒体关系真不错呢,有好些采访和文章,很能说的一位。身世还挺凄惨,被父母送人,由一位老人家抚养长大,他有孤儿的心境,又感恩老人,所以后来既做了幼儿园的生意,也做了养老院的生意。
无果三连。于是我去了市信访办,市信访办开出一张介绍信让我去县人民政府。闸机口一位慈眉善目的保安大姐拦截了我,她对我深表同情,但苦口婆心劝我再去墙外的信访办。我只好退出来,右拐去了左面的楼,幸运地碰个好时机,刷健康码进到了办公楼里,见有陌生人东张西望,领导们陆陆续续从办公室里出来围观,保安慌张地跑过来问:“你怎么进来的?”。我手持介绍信娓娓道来,大家听了来由,有位主事人进屋去联系县养老科,意思是让杨松青来领人,又出来告知我一会儿会有养老科的人出面,带着杨松青、我,三方一起解决。事情又有了进展!我坐在大厅等,见久无动静,就去了趟走廊深处的厕所,再出来,就看到了视频里见过的杨松青,他说那我们走吧,我快意答应,心想养老科科长在某个地方等着我们解决问题呢。
其实呢,没有养老科科长。杨松青开车去养老院,一路上向我讲述他为养老院吃了多少苦,花了多少钱,受了多少气,他现在在想办法搞钱,大家都应该支持他,为他分担一下。
他说怎么搞钱怎么搞钱。怎么搞钱呢?他想把50亩国家划拔用地变更为出让土地,土地性质变了他就可以拿去抵押贷款。并且,他在50亩用地上火速盖了8万平米的建筑,也要一起作价。他没拖欠一分钱工程款,欠的全是老人家的钱。他押了一大票赌注,赌政府会保住这个普惠养老项目,他也想通过维权老人给政府施压。妙啊!难怪不想还钱!我们全是他手上的筹码。不幸的是,他的审批手续走得不顺利,有的领导签字了,有的领导在拖延。他愤愤地说:凡是不帮助企业家的政府官员都应该被枪毙!他之所以这么交底,大概是以为我和他的利益是一致的:政府一松手,我们就都有钱了。
眼下呢,他真不打算给我钱。他和那位女领导唱对歌,一个说想办法搞点钱,一个说真没钱。我默默地给处长发去一条短信,告知我在养老院现场,问她能不能帮忙干预一下。不久杨松青出去接了个电话。再这样演下去真是无趣,他讨价还价,转了3万给我,说余下的款按两次在10月和11月还给我。我要求他出具一份承诺书,他让财务室照做了,并签字盖章。当时他问我,我们家在长沙还有没有人,天真如我,说:没有了。
离开长沙我回家两个多月了。他果然泥牛入海,无迹可寻。找不到人,要不回钱,我打市长热线12345,说:我爸只住了一个月就过逝了,养老院能不能退回余款呐。投诉被转到县民政局,然后又转到了县市场监督管理局,然后又转回到县民政局,在必须要回应的截止日,县养老科终于来了电话,说杨松青会给我打电话。就这!然而,我没等来什么电话。
于是我在网上给湖南省信访办写信,又看着它被转到长沙市信访办,又被转到长沙县信访办,又被转到长沙县民政局,然后呢,就没有了。多么熟悉的循环往复。
为什么不走法律程序?因为官司肯定会赢,但仍然拿不到钱。长沙已经暴雷过一些养老院,有结果可参考。
最后跑题说一个小小的插曲。父亲最后的时日,我给他找了一个安乐病房,两院之间11公里,我预定了一辆带呼吸机的救护车来转院,结果呼吸机一直报警,不能正常工作,看着父亲命悬一线,脸色发乌,眼里露出恐惧,我也几近奔溃。救护车上演着生死时速,在最后的关头,将这个巨大的风险扔了出去——太幸运了,到医院还没落气!那天夜里,爸走了。这个细节想起就不能释怀,让他遭罪了。只能想他脱离了病痛也脱离了不如意的人生,现在已经通透宽阔了。
如果只是任由事物自由落体,太多的精力会消耗在每一个跑偏上。我当然想要回钱,但目前看来也只能托付给随机和偶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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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 dongdongee22 的大作中提到: 】
能发一下原贴吗?看看事情的来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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