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姑姑跟我视频。她一厢引着小孙儿玩,一厢和我聊天。言谈间她在屏幕那端笑起来,这让我想起爷爷,我和他不复相见已有十六年。如果他今天还在,应该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老头儿了。
关于爷爷,我最早的记忆停留在大约九零年前后的夏天。那时村里耸起了一排排的大瓦房,新鲜的红砖在太阳下晃的人眼花。村西头还没有蔬菜大棚——现在那些泥土堆起来的墙应该也早已荒废了吧——只是一大片新开垦的树林地。夏日的午间骄阳灼人,大家都端着饭碗去树林下乘凉,顺便就玩起来。有下象棋的,有听评书播讲的,有打扑克牌的,但下方的最多。我爷爷也会下。
“下方”这个游戏现在大概没有人知道了,可是那时却风靡乡村。下方又叫走方,类似于极简版的围棋。找一块平整的土地,拿一根棉花枝子画出横平竖直的五道田字格,“棋盘”就备好了。“棋子”是就地取材,只要对阵双方能看出差别即可。一般一方为长约一寸的小枝条——村里随处可见植物的茎秆,随手折下便是;另一方是硬币大小的小砖块。
下方分三个阶段:放子,去子,走子。第一阶段(放子)双方轮流在格点处落子,直到布满;第二阶段(去子)则是双方互相弃掉对方一子,然后进入第三阶段(走子)。走子阶段最为关键,目标是将己方的子走出既定形状,比如正方形,直线形,或斜线形。下方里的专业术语叫成方,五通,三斜,四斜和五斜。每成一个形状,则可吃掉对方一定数目的子,直至一方之子被全部吃掉,游戏结束。这其中“五斜”威力最大,是将五子连成最长的对角线,可一下吃掉对方三字,所以又称“大斜”。下方规则并不复杂,可是三个阶段里有千百种变化,输赢常在一手间,对阵双方既要通盘考虑,又要随机应变,这其中的波诡云谲堪比孙子兵法,常常让我着迷。
我那时常蹲在旁边看人下方,一看就是半天,不思茶饭。看到一方赢子后得意,便附和一声“噫!厉害”,若另一方走错一步,则随他的懊恼讲一句“唉!可惜”。看人下方像看一场精彩的大戏,我常有意犹未尽之感。直到对阵的双方都起身走了,我才恋恋不舍地站起来,内心却期待他们再下一盘,好让我多看一会。看不到下方,我便去看人下象棋,看人打牌,或者凑到人堆里和老人们一起听评书。树林里凉风习习,树影摇曳,实在是畅快又惬意。
可是这惬意的生活在那个夏天离我而去了——我被送进了学前班。我记得学前班在一个大教室,那里虽然也凉快,可是黑暗阴森,没有跳动的光影和柔顺的凉风。我记得我是在上课铃声响后独自一人拿上书包,任性跑出了校园大门。
走到树林里的时候,正好被我爷爷碰上。他光着膀子,因为略微的驼背,腹部有些凹,肚皮上的几道折痕清晰可见。他手里拿着一只刚从脚上褪下来的布鞋向我走来。我忘了他是不是打了我两下,但我至少象征性地哭嚎了几嗓子,随后便乖乖当了二十年的学生,也没有再吃过爷爷的“鞋底子”。
我很小的时候觉得爷爷是严肃的,有些怕他。可是自从上了小学,逐渐感受到他的慈爱,和他亲近的意愿便与日俱增。每到冬天的时候,我就会搬到爷爷床上睡,在他脚头给他“暖脚”。可是他常常把一个滚烫的暖水袋放在我的脚头。夏天放了暑假,我会跟他去“自留地”里犁地,除草,种菜,收果。他干活时很专注,眼睛盯着土地,几乎不说话。我在旁边边玩边等。四周静谧,除了鸣虫的叫声,便是他下力气时短促的喘息。冬日农闲的时候,他就袖手坐在堂屋门口晒太阳,不一会便垂下头去,在暖阳里打起盹来。
在一个冰雪封地的冬天里,他沉沉睡去之后便再也没有醒来。现在十六年过去了,我偶尔还是会梦到他。十六年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我时不时会在心里给他默默念叨一些,希望他能知道。亲人们搬离了,我们也离东桥越来越远了。但因为有他在,东桥便是我的家。我觉得他一直在那里等我,我必要回去看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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