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党史博览》2010年第6期
1959年7月2日至8月1日,在庐山召开了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出席会议的除了
中央政治局成员外,还有各省市区委第一书记、中共中央和国务院一些部委负责人
。会议初期的基本精神是纠“左”。许多与会者从不同角度强调“大跃进”以来问
题的严重性,认为前一段纠“左”虽有成绩,还很不够,要求进一步深入进行;另
外,也有不少与会者不愿意多讲缺点,认为纠“左”已经过头,使干部、群众泄气
,出现了右的倾向。
一般以7月23日毛泽东讲话批彭德怀为界,将会议分成前后两个阶段,前期是“神
仙会”,气氛比较宽松;后期“反右倾”,变成一边倒。值得注意的是,在“神仙
会”阶段,“秀才”们(当时一般指参与为毛泽东和中央政治局起草文件的人,特
别是毛泽东的政治秘书)大都表现出对前段“大跃进”的否定和对继续深入纠“左
”的支持。巧合的是,他们大都与某个积极促进“大跃进”的地方负责人发生了矛
盾。
田家英和李井泉
田家英自1948年起担任毛泽东的政治秘书,庐山会议时任中办副主任等职。他与四
川省委第一书记李井泉的“官司”在庐山打到了毛泽东那里。
早在1959年春,田家英奉毛泽东之命,到四川进行蹲点调查。在新繁县大丰公社近
四个月的调查中,田家英掌握了这个所谓“高产丰产”公社虚报产量的问题。不久
,毛泽东写给六级干部的指示信(即4月29日党内通知)下达,信中特别提到合理
密植和要讲真话两条。这两条所涉及的问题当时在四川普遍存在且争论激烈。但毛
泽东的指示信被封锁,四川省没有在县级以下传达。田家英毅然突破封锁,在蹲点
公社广播了指示信。
这样,大丰公社在密植问题上“另搞一套”的消息迅速传开。在四川省委会议上,
因为田家英反对高度密植,和省委第一书记李井泉发生了争论。最后省委决定,全
省继续实行高度密植,只是让田家英所在的公社可以稀一点。
上庐山后,田家英把公社浮夸虚报产量的情况向毛泽东作了汇报,并把调查组反映
劳动模范罗世发对浮夸和过度密植等问题不满的材料送给毛泽东。这件事引起李井
泉的不快,他与田家英发生了争吵。在开小组会时,田家英谈到下面受压而虚报产
量等问题时,组长李井泉批评了他,以致讲不下去。最后“官司”打到毛泽东那里
,毛泽东也没有明确判定谁是谁非。
李锐和柯庆施
李锐自1958年初担任毛泽东的兼职秘书,庐山会议时任水利电力部副部长。在庐山
,李锐和上海市委第一书记柯庆施的矛盾尖锐。
据李锐回忆,矛盾在1958年春就开始显露。3月的成都会议期间,柯庆施找到李锐
,要李替他写一篇文章,主要意思是教育和文化的“大跃进”、大革命。李锐勉强
写了一两千字敷衍,效果不好。此后,柯庆施曾对人说:李锐的文章没有写好。5
月,在上海召开了华东地区计划会议,工交部门的一些主要负责人聚集上海,帮助
华东地区制订1959年的“跃进”计划,李锐代表水利电力部参加。会上,华东地区
钢的指标涨到600万吨,而李锐却泼了冷水,认为电力无法保证。柯庆施很不满,
多方做工作,李锐仍然坚持己见。之后,李锐还给毛泽东写了信,说明按华东地区
的计划,全国缺电要在100亿度以上,认为计划没有留有余地。此信没有引起毛泽
东的重视。
在此次的庐山会议上,李锐于7月20日的小组发言中特别提到:华东地区600万吨带
头,就想得过高了,远远超过客观可能。这些话应该说是针对华东地区的负责人柯
庆施的。23日,毛泽东讲话后的两三天里,会议形势急转直下。这期间,柯庆施曾
在吃午饭时过来和李锐干杯。李锐大声说:柯老,你是见过列宁的人,何必跟我们
后生小子过不去,并转回餐桌不予理会。
陈伯达和叶飞
陈伯达自1939年起担任毛泽东的政治秘书,庐山会议时任中央政策研究室主任等职
。他与福建省委第一书记叶飞的矛盾所见叙述不多,不过还是可以看出些端倪。
据陈丕显之子陈小津著的《我的“文革”岁月》中叙述:“‘大跃进’时期,陈伯
达到福建蹲点,以‘钦差大臣’自居,对福建省委指手画脚,乱提意见。叶飞看不
惯他的某些做法,顶撞了他,两人发生争执。叶飞直率地说他是‘书生之见’。陈
伯达回北京后,向毛泽东告了叶飞一状,但毛泽东没有表态。”
对此事的另一种记载是:1959年一二月间,陈伯达回到家乡福建晋江地区,在南安
南厅乡满山红大队居住20多天,参加工作组进行蹲点调查。2月26日,他写信并通
过福建省委报告中央和毛泽东。信中反映了一些问题,其中包括闽南土地千差万别
,农业生产不能一刀切;制订农业生产具体计划应该同群众共同商量决定;晋江地
区为提高穷村和山区收入水平,采用挖肉补疮的办法去填补,有平均主义;在解决
社员报酬问题上,应使工资制和供给制相结合等。
陈伯达的报告中不乏一些正确意见,实际上是晋江地区干部、群众的呼声。这对于
毛泽东继续纠“左”起了一定的参考作用。此信发出后不久,福建省委召开了解放
以来规模最大的六级干部会议,1.4万名干部出席。会上,叶飞代表省委作了自我
批评,着重检讨公社体制问题。前后对比来看,陈伯达的调查报告与福建省委的检
讨是有关联的。
在“神仙会”阶段,陈伯达曾两次作长篇发言,批评“大跃进”中的一些弊端。他
对福建的工作提出批评,结果和叶飞发生了争论。7月23日后的小组会上,陈伯达
受到批判,他去福建调查的事也被重新提起。
胡乔木和曾希圣
胡乔木自1941年起担任毛泽东的秘书,庐山会议时任中央书记处候补书记等职。他
与安徽省委第一书记曾希圣的矛盾纷争主要表现在对《庐山会议诸问题的议定记录
》的争论上。按照原来的安排,会议开半个多月,通过一个会议纪要性的文件就结
束了。文件起草小组成员,毛泽东原来指定五个人:胡乔木、杨 尚昆、陈伯达、
吴冷西、田家英。7月13日,毛泽东建议起草小组增加陆定一、谭震林、陶鲁笳、
李锐、曾希圣、周小舟,起草出《庐山会议诸问题的议定记录》。据李锐回忆:谭
震林和曾希圣是“大跃进”时的带头人,但他俩不是主要起草人。
从17日起,在讨论《议定记录》时,一些人有意见,主要集中在胡乔木执笔的《关
于形势和任务》上,认为对“大跃进”所取得的成绩和经验表达得不够充分有力,
缺点写得很具体,认为这样传下去要泄气,影响计划的完成。《关于形势和任务》
中写到的缺点有三条:国民经济的某些比例失调,公社化运动中的“共产风”,命
令主义和浮夸作风。
曾希圣是起草小组成员,对这一段写法也不满意。他在19日的小组发言中认为,安
徽最大缺点是刮了“共产风”。下面干部对于缺点的看法,“好比玻璃上滴了一点
墨水,一擦就掉了”。“至于去年工农业比例失调,我不承认。工业、农业不都是
增产很多吗?工业内部的比例是有些失调,但是我的看法很乐观,不经过这样的大
演习,我们受不到这样的教育。”
曾希圣作为起草小组成员,对《议定记录》提出批评,格外引人注目。从他发言中
为“共产风”辩护和对工农业比例失调的否认看,矛头是指向三条缺点的。
由于这时彭德怀的信已经印发出来,20日后讨论的焦点更多集中到彭德怀的信上。
这样,胡乔木和曾希圣的纷争初一爆发,未曾展开就转向了。
吴冷西和吴芝圃
吴冷西虽然没有正式的毛泽东秘书之职,但1956年后经常参与为中央政治局起草文
件,跟随毛泽东左右,庐山会议时任新华社社长、人民日报社总编辑等职。没有史
料反映他在庐山会议上与地方负责人有过什么纷争。不过,会前他与河南省委第一
书记吴芝圃的矛盾还是有迹可循的。
1958年10月底,吴冷西和田家英奉毛泽东之命到河南新乡地区蹲点调查。11月5日
,两人在专列上向毛泽东作了汇报。吴冷西着重汇报了修武县委书记提出的问题。
修武县委书记对一县一社的全民所有制和供给制有忧虑,担心如果公社实行了全民
所有制,灾年会闹饥荒,丰年会因谷贱伤农。毛泽东认同修武县委书记的看法。当
他们汇报到有些公社搞集体住宿时,毛泽东很生气地说:那种搞法不是给国民党对
我们的诬蔑帮了忙吗?要禁止拆散家庭。
在随后召开的第一次郑州会议上,11月10日,毛泽东批评了河南省提出的要四年过
渡到共产主义,说他们马克思主义“太多”了。此次庐山会议讨论时,毛泽东就一
些地方出现的拆散家庭的极左做法提出批评。后来在1962年的中共八届十中全会上
,毛泽东明确指出第一次郑州会议对吴芝圃作了批评。
从上述看,吴冷西等的汇报,是河南省委负责人在会上遭到批评的重要原因。吴冷
西也认为,他们的调查结果对毛泽东不无影响。虽然没有材料表明吴冷西和吴芝圃
在庐山会议上有过纷争,但两人就“大跃进”中一些做法存在分歧,并且将这种分
歧展现在毛泽东面前,是可以推断的。
纷争的缘由
应该指出,在庐山上与“秀才”们发生纷争的不只是上述几个地方负责人,还有其
他人,矛盾是复杂交错的。不过,上述纷争确实比较激烈,有代表性。那么,应如
何看待这一现象呢?
矛盾的存在,主要是由于“秀才”们对“大跃进”及纠“左”的看法跟一些地方负
责人存在分歧
在“神仙会”阶段,“秀才”们在坚持深入纠“左”方面积极活跃、协调一致,表
现出很大能量,成为一支重要力量。
“秀才”们坚持纠“左”最主要的活动是起草《庐山会议诸问题的议定记录》。五
个“秀才”都参加了起草组,而且承担主要任务。《议定记录》的初稿,系统地对
“大跃进”的错误提出了尖锐意见。17日起,小组重编后,重点讨论下发的《议定
记录》和彭德怀的信。在开头的两三天里,批评者的矛头针对《议定记录》的多,
针对彭德怀的信的反而少。可以说,大约在20日前,《议定记录》成为“秀才”们
与维护促进“大跃进”的地方负责人矛盾纷争的焦点。
“秀才”们另一个坚持纠“左”的表现是对彭德怀、张闻天等表示了支持。据胡乔
木回忆:“神仙会”阶段,张闻天曾几次到他和田家英、吴冷西等的住处小坐。他
们对国内形势的看法比较接近,都主张认真总结“大跃进”的教训,以便彻底纠正
“左”的错误。
彭德怀的信印发后,18日,“秀才”们私下谈到彭德怀的信,都很感兴趣,觉得信
的内容很好,观点跟他们一致。在彭德怀的信受到指责时,“秀才”们则多以不同
的方式表示支持。19日的小组会上,胡乔木发言为《议定记录》辩护,“他完全没
有提及彭德怀的信,但实际上是支持这封信的”。20日的小组会上,李锐发言说,
彭总的信把一些意见提出来作为对立面,引起大家深入讨论,这种精神是好的。在
小组会上有人批评彭德怀时,吴冷西也三次起而为之辩护。两股坚持深入纠“左”
的力量有了信息的交流和精神的认同。
反观一些地方负责人,特别是1958年热度较高、错误较严重的地方负责人,在庐山
会议前期的发言中,认为问题不太大,而且问题已经基本得到解决;认为当时的问
题是纠“左”泄了干部、群众的气,应该鼓足干劲,继续“跃进”。面对“秀才”
们积极主张纠“左”,他们起而反击。田家英判断:另一派的司令部由柯庆施、李
井泉等挂帅,他们组织人攻击《议定记录》,攻击彭德怀的信。有人在23日后的批
判中把“秀才”们与彭德怀并列,说他们一个鼻孔出气。
纷争的一方集中地出现在毛泽东秘书这个范围里,也表明应该注意“秀才”们所具
有的特殊身份
“秀才”们伴随毛泽东左右,便于了解毛泽东的意图和动向,也有更多机会向毛泽
东传递信息,施加影响。“大跃进”时期,毛泽东多次派秘书到地方上作调查研究
,了解情况。秘书们提供的信息在一定程度上能影响他的判断。在与地方负责人的
纷争中,田家英、李锐、陈伯达采用了写信和送材料的方式,吴冷西则当面向毛泽
东汇报。
除了接近和影响毛泽东,“秀才”们还利用特殊身份,试图对会议的走向加以影响
。田家英曾提议,一是由胡乔木在会下同有关的省市区委第一书记和部委负责人接
触,劝他们也交心,作自我批评。胡乔木做了,也收到了一些效果。二是由胡乔木
把小组会气氛沉闷、谈失误阻力大的情况向杨 尚昆反映,请他再向毛泽东、刘少
奇和周恩来报告。胡乔木也做了。
“秀才”们与闻最高决策的便利和他们的积极活动,给纷争的另一方以压力。也正
因为对手是毛泽东身边的人,他们更是不得不争。毛泽东点破了他们的心态。7月
17日,毛泽东谈到双方的“官司”时,对“秀才”们说:他们(各省市区负责人)
在当家。“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都有保卫自己劳动果实的本能。
与“秀才”们相对,一些地方负责人也在积极地对毛泽东施加影响。6月29日、7月
10日、7月22日,毛泽东同大区负责人进行过重要谈话。特别是在22日的谈话中,
一些地方负责人竭力影响毛泽东。柯庆施、李井泉对纠“左”表示不满。他们说:
现在小组会反对“三面红旗”的话多了,有些人开小差了。柯庆施说,现在很需要
毛主席出来讲话,顶住这股风,不然队伍就散了。“三面红旗”、“队伍散了”,
这些是毛泽东最为关注的,进言命中要害,促使毛泽东下了“反右倾”的决心。
毛泽东的最终态度
通过以上对“秀才”们和地方负责人纷争现象作的分析,可以看到,毛泽东居于纷
争最终裁决者的地位。对毛泽东来说,一方是他身边的人,一方是“大跃进”的倚
重力量,在纷争的前期,他没有轻易表态。
但是,在庐山这场大的斗争中,随着毛泽东转向批判彭德怀、“反右倾”,也就自
然宣判了“秀才”一方的落败。李锐在会上即被淘汰出“秀才”行列,定为“反党
集团成员”。其余四人也被中央立案审查。毛泽东几次当面批评他们表现不好,方
向不对头。在涉及“秀才”与地方负责人的“官司”时,毛泽东明显地偏向后者:
“你说人家一些坏话,人家反过来批评你,这是常情。紧张一下有好处,可以反过
来想想自己有什么不妥之处。”
裁决“秀才”落败的结果,一方面说明毛泽东在对待“大跃进”的态度上,和一些
地方负责人的共同点更多,“左”的指导思想没有改变。另一方面也反映出,这一
时期,常规机构中的干部还是他倚重和依靠的力量。左右亲近之人在政治活动中释
放的能量、发挥的作用,还远不能和“文化大革命”时期特别是他晚年身边的人相
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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