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通鉴论》·卷二十四·德宗·一
驟為震世之行者,其善必不終。震世之善,驟為之而不疑,非其心之能然,聞人之言善者,亟信之也。聞人之言善而信以為必行,則使聞人之言不善者,抑不審之於心而亟從之。聞人不善之言而信,則人之言善者,無不可疑也。交相疑信,而善者恆不敵不善者之巧給,奚望其善之能有終邪?且夫事之利病,豈其有常,人之賢不肖,豈易以一概論哉?胥一善,而或為之而效,或為之而不效,義難精也;亟於信者,期其必效矣,期之太過,不遂其望,而或至於隳功,遂以疑善之不足為也。胥為君子,而或不爽其名,或大爽於其名,志難知也;亟於信者,期君子之必善矣,期之太過,不慰其所求,而或至於敗行,遂以疑君子之不可用也。若此者,欲其善之終也,必不可得矣。夫明主之從善而進賢,寬之以取效之塗,而忍其一時之利鈍;諒小人之必不仁,而知君子之有不仁者,但黜其人,而不累於其類;然後其決於善也,以從容而收效,決於用賢也,以闊略而得人。無他,審之於心,百折迂回,詳察乎理之必有與事之或然,而持其志以永貞,非從人聞善而遽希驟獲之功也。
唐德宗之初政,舉天寶以來之亂政,疾改於旬月之中,斥遠宦寺,閑制武人,慎簡賢才以在位,其為善也,如日不足,察常袞之私,速奪其相位,以授所斥責之崔祐甫,因以震動中外,藩鎮有聰明英武之言,吐蕃有德洽中國之譽;乃不一二年而大失其故心,以庇姦臣、聽讒賊,而海內鼎沸,幾亡其國。人徒知其初吉終亂之善不長,而不知其始之善非固有之,道聽而襲取之;迨乎物情之變,固不可知,期效迫而不副其所期,則懲往而急於改圖,必然之勢也。罷轉運鹽鐵使而省職廢;命黜陟使巡天下,而洪經綸激田悅之軍,使之痛哭;任文臣以分治,而薛邕以文雅舊臣,盜隱官物巨萬,張涉以舊學師友,坐贓放黜。所欲行者齟齬,所相信者二三,猶豫於善敗藏否之無據,姦佞起而熒之,無惑乎窮年猜忌,內蠱而外離也。
向令德宗於踐阼之始,曲體事幾之得失,而權其利害之重輕;深察天人之情才,而則其名實之同異;析理於心,窮心於理,鄭重研精,不務皎皎之美名,以需效於歲月。則一事之失,不以沮眾事;一人之過,不以疑眾人。其失也,正其所以得也;其可疑也,正以無不可信也。堯不以共、馭而防舜、禹,周公不以管、蔡而廢親親;三折肱為良醫,唯身喻之而已。躁人浮慕令名,奚足以及此哉?故於德宗之初政,可以決其不克有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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