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通鉴论》卷二十五·宪宗·一七
韓愈之諫佛骨,古今以為闢異端之昌言,豈其然哉?衛道者,衛道而止。衛道而止者,道之所在,言之所及,道之所否,言之所慎也。道之所在,義而已矣;道之所否,利而已矣。是非者,義之衡也;禍福者,利之歸也。君子之衛道,莫大乎衛其不謀禍福以明義之貞也。今夫佛氏之說,浩漫無涯,纖微曲盡,而惑焉者非能盡其說也;精於其說者,歸於適意自逸,所謂「大自在」者是也。則固偷窳而樂放其心者之自以為福者也。其愚者,或徼壽祿子孫於弋獲,或覬富貴利樂於他生,唯挾貪求幸免之心,淫泆坌起以望不然之得。夫若是者,豈可復以禍福之說與之爭衡,而思以易天下哉?
愈之言曰:「漢明以後,亂亡相繼,運祚不長,梁武舍身,逼賊餓死。」若以推究人心貞邪之致,世教隆替之源,固未嘗非無父無君之教流禍所及。然前有暴秦之速滅,哀、平之早折,則盡舉而歸罪於浮屠,又何以服嘵嘵之口哉?愚者方沈酣於禍福,而又以禍福之說鼓動以啟爭,一彼一此,莫非貪生畏死、違害就利之情,競相求勝。是惡人之焚林而使之縱火於室也,適以自焚而已矣。
夫君子之道,所以合天德、順人心、而非異端之所可與者,森森鼎鼎,卓立於禍福之外。比干之死,不信文王之壽考;陳、蔡之厄,不慕甥館之牛羊;故曰「無求生以害仁」。於是帝王奉之以敷教於天下,合智愚賢不肖納之於軌物,唯曰義所當然,不得不然也。飢寒可矣,勞役可矣,褫放可矣,囚繫可矣,刀鋸可矣。而食仁義之澤,以奠國裕民於樂利者,一俟其自然而無所期必。若愚者之不悟,亦君子之無可如何。而道立於已,感通自神,俟之從容,不憂暗主庸臣、曲士罷民之不潛消其妄。
愈奚足以知此哉?所奉者義也,所志者利也,所言者不出其貪生求福之心量,口辨筆鋒,順此以遷流,使琅琅足動庸人之欣賞,愈之技止此耳,惡足以衛道哉?若曰深言之而憲宗不察,且姑以此怖之,是譎也、欺也,謂吾君之不能也,為賊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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