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通鉴论》卷二十六·敬宗·二
小人之情,愈趨而下;小人之僞,愈變而升。故徵事考言以知人於早,未易易也。讀遺文,觀已迹,以論昔人之賢姦,亦未易易也。古今所謂小人者,導君以徵聲逐色、黷貨淫刑,其恆也;持祿容身,希旨獻諛,而不敢觸犯人主、乖忤宦妾,其恆也;生事徼功,掊克興利,以召天下之怨,其恆也。乃自元和以來,至穆、敬之世,所為小人者術益進,而竊忠貞正大之迹以制天下,而不得以爲非,後世誦其奏議,且將有味乎其言,而想望其風采。嗚呼!至此而小人之姦可勝詰哉?
李吉甫之始執政也,以推薦賢才致天下之譽,上國計簿,以人主知財用之難而思節省,尤大臣之要術也。其他則媢疾導諛,心違其言,不可勝道矣。元稹、李宗閔起而對策,詰吉甫之姦,推奧援之託,堂堂侃侃,罷黜不以爲憂,充斯志也,何有於崔潭峻、魏弘簡、王守澄之刑餘?又何有於李逢吉、王播之貪鄙?言之也不怍,尤不懼也。一旦改面而事佞倖以傍趨,有倍蓰於吉甫諸人之爲者。觀其始進,覽其遺文,亦惡知其滅裂之至於此哉?
若夫劉栖楚者,則尤異矣。敬宗晏朝,百官幾至僵仆,栖楚危言以諫,至於以首觸地,流血被面而不退,跡其風采,均等朱雲,固李渤之所不逮也;王播賂王守澄求領鹽鐵,復與獨孤朗等延英抗論,尤不畏彊禦、鉏姦衛國之豐標也;而栖楚之爲栖楚何如邪?姦諂之尤,而冒剛方之迹,有如此夫!然其所建白,猶一時一事以氣矜勝耳。至於牛僧孺而所託愈難測矣。韓弘薦賄,中外咸食其餌,而僧孺拒之,其律己也,君子之守也;悉怛謀據地以降,李德裕力請受納,而僧孺堅持信義,其持議也,君子之正也;則且許以果爲君子,而與於帝王之文德,以無忝於大臣,固無多讓。而僧孺之爲僧孺又何如邪?結李宗閔為死黨,傾異己,壞國事,姑自戍削以建門庭,而讎其險毒,又如此。
夫穆、敬二帝雖曰淫昏,而是非之心未能全泯,故此諸奸者,亢厲自飾,而揣無誅殛之憂,唯是冒忠直正大之迹,欺天下以自容於公論。蓋自唐中葉以後,韓愈氏依傍六經之說以建立標幟,則非假聖賢之形似,不足以鼓吹後起之人才為之羽翼。因時所尚,憑其浮動之氣、小辨之才,而栖楚且為忠戇之領袖,僧孺且為道義之儀型。小人之竊也,至於此而窮工極變,上欺人主,下欺士民,延及後世,猶使儒者史臣以周公不享越裳、春秋不登叛人之義濫許僧孺,而栖楚叩頭流血之姦,無有能摘發之者。嗚呼!小人之惡滔天,尚誰與懲之哉?孔子曰:「未有小人而仁者也。」小人之仁,正其不仁之甚者,辨者不可不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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