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通鉴论》卷二十六·文宗·二
朋黨興,而人心國是如亂絲之不可理,將孰從而正之哉?邪正無定從,離合無恆勢,欲爲伸其是、詘其非,畫一是非以正人之趨嚮,智弗能知,勇弗能斷。故文宗曰:「除河北賊易,去朝廷朋黨難。」亦非盡暗弱之說也。
李宗閔、牛僧孺攻李吉甫,正也;李德裕修其父之怨而與相排擯,私也。乃宗閔與元稹落拓江湖,而投附宦官以進,則邪移於宗閔、稹;而德裕晚節,功施赫然,視二子者有薰蕕之異矣。李逢吉之惡,夫人而惡之,德裕不與協比,正也;而忽引所深惡之牛僧孺於端揆,以抑逢吉,而睦於僧孺,無定情矣。德裕惡宗閔,訐貢舉之私以抑之,累及裴度,度不以爲嫌,而力薦德裕入相,度之公也;李宗閔與度均爲被訐之人,乃背度而相傾陷,其端不可詰矣。宗閔與稹始皆以直言進,既皆與正人忤,而一争進取,則稹合於德裕以沮宗閔,兩俱邪而情固不可測矣。楊汝士之汙濁,固已;德裕以私怨蔓延而訐之使貶,俾與裴度、李紳同條受謗,汝士之爲貞邪不決矣。白居易故爲度客,而以浮華與元稹為膠漆之交,稹之傾度,居易不免焉,而德裕亟引其從弟敏中,抑又何也?李訓、鄭注欲逐德裕,而薦宗閔以復相,乃未幾陷楊虞卿而竄宗閔於明州,何其速也!聚散生於俄頃,褒貶變於睚眦,是或合或離、或正或邪,亦惡從而辨之哉?上無折中之宸斷,下無臧否之定評,顛倒天下以胥迷亂,智者不能知,果者不能決也。揆厥所繇,則自李絳恃其忠直而不知大臣之體,與小人比眉事主,而相角以言。口給之士,聞風爭起,弄其輔頰,議論興而毛舉起,權勢移而嚮背乖,貿貿焉馳逐於一起一伏之中,驚波反濺,罔知所届。國家至此,其將何以立綱紀而保宗袥哉?
唐、宋以還,敗亡一軌,人君尸居太息而未可如何。嗚呼!亂之初生,自所謂君子者開之,不但在噂沓之小人也。呂吉甫、章惇之害未去,而首擊伊川者,司馬公之門人蘇軾、蘇轍也;奄黨之禍未除,而特引阮大鋮以傾眾正者,溫體仁所擊之錢謙益也。當王介甫惡二蘇之日,體仁陷謙益之時,豈料其速變之如斯哉?烈火焚原而東西不知所極,公忠體國之大臣慮之已早,鎮靜慎默以贊天子之獨斷,而人心戢、風俗醇。茍非其人,弗能與於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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