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通鉴论》卷二十六·文宗·四
牛、李維州之辨,伸牛以詘李者,始於司馬溫公。公之爲此說也,懲熙豐之執政用兵生事,敝中國而啟邊釁,故崇獎處錞之說,以戒時君。夫古今異時,彊弱異勢,戰守異宜,利害異趣,據一時之可否,定千秋之是非,此立言之大病,而溫公以之矣。
乃所取於牛僧孺之言抑德裕者,曰誠信也。誠揭誠信以爲標幟,則謀臣不能折,貞士不能違,可以懾服天下之口而莫能辯。雖然,豈其然哉?夫誠信者,中國邦交之守也。夷狄既踰防而爲中夏之禍矣,殄之而不爲不仁,奪之而不爲不義,掩之而不爲不信。使恤彼相欺之香火,而養患以危我社稷、殺掠我人民、毀裂我冠裳也,則太王當終北而於獯鬻,文王可永奉幣於昆夷,而石敬瑭、桑維翰、湯思退、史彌遠允爲君子矣。
突厥、回紇,唐曲意以下之者,皆有功於唐,舍其暫時之惡,而以信綏之,猶之可也。然而且有不必然者,其順逆無恆,馭之有制,終不可以邦交之道信其感孚也。況乎吐蕃者,爲唐之封豕長蛇,無尺寸之效,有邱山之怨,偶一修好,約罷戍兵,而於此言誠信乎?僧孺曰:「徒棄誠信,匹夫之所不爲。」其所謂誠信者,蓋亦匹夫之諒而已矣。其以利害言之,而曰:「彼若來責,養馬蔚茹川,上平涼坂,萬騎綴回中,不三日至咸陽橋。」是其張皇虜勢以相恐喝也,與張儀誇秦以脅韓、楚之游辭,同爲千秋所切齒。而言之不忌,小人之橫,亦至此哉!
夫吐蕃自憲宗以後,非復昔之吐蕃久矣。元和十四年,率十五萬眾圍鹽州,刺史李文悅拒守而不能下,杜叔良以二千五百人擊之,大敗而退;其明年,復寇涇州,李光顏鼓厲神策一軍往救,懼而速退:長慶元年,特遣論訥羅以來求盟,非慕義也,弱喪失魄,畏唐而求安也。其主彞泰多病而偷安,不數年,繼以荒淫殘虐之達磨,天變於上,人叛於下,寖衰寖微,而論恐熱、婢婢交相攻以迄於亡。安得如僧孺之言,扣咸陽橋、深人送死而無擇哉?斂手頫顏,取悉怛謀獻之,使磔於境上,以寒嚮化之心。幸吐蕃之弱也,浸使其彊,目無唐,而鏃刃之下豈復有唐乎?
僧孺又曰:「吐蕃四面萬里,失一維州,未損其勢。」則其欺彌甚矣。吐蕃之彊,以其盡有北境也。於憲宗之世,全力南徙,以西番重山深谷,地險而腴,據爲狐兔之窟,於是而始衰,沙陀、黠戛斯、回紇侵有其故疆矣。故韋皋一振於西川,而隴右之患以息。其南則南詔方與爲難,而碉門、黎、雅之閒,乃其扼要之墟,得之以制其咽吭,則潰散臣服,不勞而奏功。西可以收岷、洮,南可以制南詔,北可以捍黠戛斯、回紇之東侵,而唐無西顧之憂。其在吐蕃,則大害之所逼也。而豈無關於損益哉?
夫夷狄聚則逆而散則順,事理之必然者也。拒歸順者以堅其黨,故婢婢曰:「我國無主,則歸大唐。」然與論恐熱百戰而終不歸者,懲悉怛謀之慘,知唐之不足與也。以是爲誠信,將誰欺乎?夫僧孺豈果崇信以服遠、審勢以圖寧乎?事成於德裕而欲敗之耳。小人必快其私怨,而國家之大利,夷夏之大防,皆不勝其恫疑之邪說。文宗弗悟而從之,他日追悔而弗及。溫公抑遽許之曰:「僧孺所言者義也。」使然,則周公之兼夷狄,孔子之作春秋,必非義而後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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