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久没有这样了,摊开一张纸,想下笔却觉得笔头万分沉重,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被什么
堵住了喉咙,其实之前,我几次都想动笔,却最终选择了这样一个对于北京来说很少见的
下午--窗外飘着毛毛细雨,阴阴的天空,柔柔的雨声,湿湿的空气,这一切让我与她更近
了,不论是心里的感觉还是外部的氛围--对于故乡,一个南方的小山城,绵绵阴雨的天气
是极常见的。
在这样一个下午,我只想静悄悄的让时间往回倒流二三百年,去体味一段让我心动的历史
,去聆听一声已渐消散的余韵,去捕捉一点暗淡逝去的星光。这,皆是因为我对那片土地
爱得深沉。
群山环绕着几个小城,小盆地里沟渠密布,气候湿润,物产丰饶,民风纯朴。从外表看,
这只是南方一个普通的山区,可在二三百年前,她却有一个在全国都响当当的名字--徽州
。"欲识金锒气,多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明代大戏剧家汤显祖对徽州的
赞叹,已让我依稀见到了故乡昨日的辉煌。而让故乡如此名震天下的则正是她养育的儿女
--一支叫做徽商的强大商帮。
随手翻开明清的历史,随处可见关于徽州和徽商鼎盛富庶的记载。徽商自宋代以后逐渐形
成,明清达至鼎盛,其经营活动前后绵延千载,主商界四百年,影响所及,"几遍宇内"。
"无徽不成镇"即是徽商的写照……这简短的一段文字已经让我心潮澎湃,是啊,先人的业
绩岂是我们这些孙所能评点,先人的荣耀又岂是我们这些儿孙所能想象。只是,两个世纪
之后,当年的"无梦到徽州"对于我们,已经成了一场正在逝去的遥远的梦,我不愿让她永
远就此尘封于历史的记忆中,因为我们还需要梦想,而重温旧梦,或许才能重新找回梦想
。余秋雨先生在他的名作《怀愧山西》中说,"本来徽商也是一只十分强大的商业力量,
完全可与山西商人南北抗衡(由此我想到对安徽也一直有误会,把它看成是南方的贫困省
份。荣以后有机会专门说说安徽的事)",但直到今天,我仍未能读到他关于徽商的文字
,我已等不及,只怕愿望拖得太旧也会成为一个梦。余先生描写晋商是出于他对山西现状
与历史对比反差强烈的惊诧,而我,已顾不得在内心深处是否有着相同的情愫,也顾不得
自己的才疏学浅,急匆匆地,怯生生地,准备提起笔,回顾过去的几百年中,在这片神奇
的土地上,诞生的一群神奇的人物,缔造的神奇的传说,以给自己留一个神奇的梦想。
二
徽商又称新安商人、徽州商人或"徽帮",它是旧徽州府籍歙县、休宁县、婺源县、祁门县
、黟县、绩溪县商人或商人集团的总称。徽人经商,源远流长,早在东晋时就有新安商人
活动的记载,以后代有发展,并在明朝成化、弘治年间形成商帮集团。清末民初,徽商渐
趋衰落。
徽商的强大,首先体现他涉足行业多,活动范围广。在明朝成化以前,徽商以经营"文房
四宝"、漆、木、茶和稻谷为主;成化以后,经商的范围有了很大的扩展,涉足的行业多
种多样。从商业资本流向和从业人数看,盐、典当、茶叶、木器业为最著,其次是米、棉
等,也有徽商从业于珠宝、古玩和人参等行业。徽商商德有八字真经:"货真"、"价实"、
"量足"、"守信"。在这种经营理念的主导下,徽商曾活跃于大江南北、黄河两岸,以至日
本、暹罗、东南亚各国和葡萄牙。自明朝中叶到清朝中叶,徽商保持了三四百年的鼎盛辉
煌时期。
徽商的商业资本十分雄厚,当时无论是哪一个商帮,都认为"富室称雄"者非徽商莫属。在
宋朝在徽商中像"程十万""祝半州"的大贾,在明朝以前还是少数,而到了明清时期,这样
的富商大贾则已经不足为奇了。当时的徽商许某,经营40余家当铺,雇工2000余人。后因
故解散经营的当铺,发给雇工的遣散费平均每人1500两银子。在当时,拥有二三十万两银
子的商人只能算是"小贾"。在清朝乾隆和嘉庆年间,徽商共向朝廷捐银2640万两(7次)
。如果算上其他地方各种数目的捐银,数目非常巨大。乾隆年代,仅扬州盐业的徽商资本
就达四五千万两,而清朝最鼎盛时的国库存银不过7000万两。徽商中的传奇人物胡雪岩最
有钱时,其"阜康钱庄"在全国各地有20多处分支,资金达2000万两白银,拥有田地上万亩
,这在当时意味着,清廷近三分之一的国力是在一位"红顶商人"的操控之下。明清时期徽
商之富,用"富可敌国"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乾隆末,中国对外贸易有巨额顺差,关税"
盈余"每年85万两。大宗出口商品当中由徽商垄断经营的茶叶位居第一;大商人江春、鲍
蔌芳、胡天注、汪定贵、胡雪岩、程量越等名震南北,雄居一方。
徽商的兴起,带动了很多城市的繁荣,正有前文"无徽不成镇"之说。现代学者曹聚仁说:
"扬州成为世界城市,有一千五百年光辉的历史,比之巴黎、伦敦更早。它是我们艺术文
化集大成的所在,比之希腊、罗马而无愧色。"支撑扬州繁华的基础是什么,是盐务和漕
运,而这两项业务基本都由徽商垄断,"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直到现在,扬州的说
书人还有"这扬州城原是徽州殖民地"的说辞,扬州人以自己祖籍徽州而引以为荣。苏北的
仪征、淮安等地由于盐业市场的繁荣也曾"舟楫停阜,望之隐约城郭"。徽州大学者胡适在
他的自传中写道:"一个地方如果没有徽州人,那这个地方就只是个村落。徽州人住进来
了,他们就开始成立店铺;然后逐渐扩张,就把个小村落变成个小市镇了。"
三
然而,正是这执中国商界四百年牛耳,造就了中国一代商业史和经济史辉煌的徽商,其发
源地--徽州,却是一个交通不便,偏居皖南山区一隅,面积不过一万多平方公里,人口充
其量几十万的"角落之地",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我一直在想象第一批徽州人从家乡的大山里走出,开始贩运第一批货物时是怎样一种情形
,怎样一种心情,肯定没有乡里乡邻热情的欢送,肯定没有闯出一片天地的豪情壮志,也
许只是几个毛头小伙,揣着一点干粮,衣衫褴褛的上路了--其实更应该是踏上一只简陋的
竹排,心里只有一个信念--活下去,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一走能否回得了故乡,想再回头看
一眼那清秀的山儿,清秀的水儿,清秀的人儿,无奈拂晓的霏霏细雨让眼前的故乡也是如
此亦真亦幻,朦胧,阴郁,一如前方的路途。从这时开始,故乡已经成了他们的一个梦。
据史料记载,隋唐时期,由于北方的年年战乱,北方人口大量迁入战祸较少而景色宜人的
徽州,致使原本就山水萦回, 土瘠地狭, 人口绸密的徽州到了农业不足以为生的地步,迫
于人口的压力,大批徽州人不能安于本土而只能游走他乡谋生,"非经营四方绝无生治策"
,於是"天下之民寄命於农,徽民寄命於商"。记得我上小学时就会背我们那一首很古老的
民谣:"前世不休,生在徽州,十二三岁,往外一丢","少小离家老大回",寻找几十年不
见的亲人的感人例子不胜枚举。同时,徽州本土有可供交换的独特而丰富的资源, 木材、
茶叶、陶土、墨、砚等等, 为徽州人经商提供了便利。非常幸运的,徽州的山是封闭的,
徽州的水却是开放的。主流新安江与率水、横江、练江相接直通杭州, 秋浦河、清弋江等
流入长江, 婺水等流入鄱阳湖, 这种发达的水系为徽州人的向外流动和货物运输提供了舟
楫便利,将大山丛中的徽州同外部世界开放性地连接起来。山的封闭狭隘迫使徽州人走上
一条充满挑战与机遇的求生之路,水的开放畅达却使徽州人的经商之路变得畅通无阻,最
终使徽州的先民们义无反顾地走上慢慢天涯路。
徽商有着一个不同于其他商帮的鲜明特征:儒贾结合,官贾结合,这是研究徽商不能回避
的一个问题。先说徽商贾而好儒,亦贾亦儒的传统。历史上徽商中精通儒学,擅长诗词文
学者不乏其人。他们中间有些是早年习儒,以后走上经商道路的;有些则是亦贾亦儒,在
经商的同时,爱好文化和儒术,形成了他们"贾而好儒"的特点。珠算大师程大位兼商人学
者于一身,他的学术成果流传海外。巨商鲍廷博经商不忘习儒,终成大藏书家,他获举人
头衔时,已年逾八旬。历史上,徽商教子习儒,参加科举,十分重视子弟的文化教育。由
于其资财雄厚,见多识广,平时督促子弟攻读儒家经典和诗文, 一俟学成, 即鼓励他们
参加科举, 跻身仕途。婺源人李大祈, 早年学习诗文,后弃儒就贾,经营盐业, 往返于淮
、扬、荆、楚之间,腰包日渐隆起。可是,他每每想起少年学业未成,不免失落,于是掏
钱办私塾,拜请名师教读,自己也每日督促,直至公子中举,才算了却心事。
徽州是程颐和朱熹的故乡,有着丰富的文化底蕴,有"东南邹鲁"之称。徽商重视教育,自
古至今已成为习俗,纳入其生命的一部分,成为根深蒂固的观念。自古以来形成的重视教
育的风气不仅造就了一大批缙绅官僚,也为徽商造就了大量具有相当文化基础的商业人才
,从而提高了徽商集团的文化品位和徽州人的整体素质。徽州人文化底蕴深厚,"富而教
不可缓"是徽商笃信的信条,正是如此才"代不乏人",使徽商几百年不衰,造就了一代徽
商帝国。他们在"振兴文教"上总是毫不吝惜地输金资助。为了让更多的子弟习儒就学,徽
商积极捐资,广建书院。明清时期,"天下书院最盛者,无过东林、江右、关中、徽州"。在
清初时, 徽州书院多达54所。有的家族明确规定, 对族中聪颖好学的子弟,无力从师者,
必须给予资助,并将此列入家典,世世遵行。徽州在这种重视教育、重视人才培养的风气
下,出现了大量人才。清代各省状元人数,安徽居第三位,有九人。安徽八府五州中徽州一
府便占四人。黟县西递村在清道光年间,仅胡氏一族进入仕途者就有115人,廪生、贡生
、监生共298人,可谓显赫一时。据不完全统计,明清两代徽州人中进士542人,举人多达
1513人。"连科三殿撰,十里四翰林","一门九进士,六部四尚书","父子宰相","四世一
品"者并不鲜见。这样的沃土中还诞生了一代睿智的货币改革家---王茂荫,他是马克思在
其巨著《资本论》中唯一提到的中国人。徽商中以"业儒"出身者居多,由于掌握了一定的
文化知识, 大都善于审时度势,决定取予;运以心计,精于筹算。这是徽州异于其他商帮
之处,也是徽商迅速发展的重要原因。
徽商和官场扯上关系,开始只是为了抵御各种恶势力的侵犯。歙商汪士明面对矿监税使的
榨取,感慨地说:"吾辈守钱虏,不能为官家共缓急,故掾也鱼肉之。与其以是填掾之壑,
孰若为太仓增粒米乎!"。他"应诏输粟实边过当",被"授中书舍人"。社会地位大增,官吏
也不敢"鱼肉"了。尝到权力的甜头进一步加深了徽商对官场和权术的迷恋。明清时期实儒
商看重"利",但同时也看重义"、看重"名"。这种形态的商人,很符合中国传统的观念,
本身客观上与封建社会易于融合,加之主观上利用各种手段寻求政治势力的庇护,便与封
建统治势力结成了极紧密的联系。徽商利用金钱结交各级封建官员。"官以商之富而之,
商以官之可以护己而豢之,在京之缙绅,过往之名士,无不结纳,甚至联姻阁臣,排抑言
路,占取鼎甲, 凡力之能致此者,皆以贿之"。江春任总商40年,通过金钱和学识竟"以布
衣交天子"。乾隆"御宇"50年,他送礼100万两;乾隆南巡扬州,"赐宴加级",并"钦赏布
政使秩"衔。徽商投资教育,造就了一大批徽籍官员。他们成为徽商的政治代言人。徽商
世家出身的许承宣官工科掌印给事中时,"扬州五塘关政滋弊,承宣谓此关外之关,税外
之税也。慷慨力陈,一方赖之"。官贾结合后,徽商获得了垄断商品的经营特权, 诸如"槽
运""盐运"等"官商"、"皇商"的美差,都牢牢掌握在徽商集团的手中,赚取了数倍甚至数
十倍的高额利润。
徽商本质上是儒商,其经营策略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以德治商", 对此徽商有自觉和内
在的理解和把握。徽商有很好的品牌意识,注重这种无形资产的建立,涌现出一批"老字
号"。徽商具有商业上的远见,并不惑于眼前小利,将商誉看作商品价值的一部分,认为
树立起良好的商业信誉,并以此获得顾客的充分信赖才是商业兴旺发达的保证。徽商注重
诚信,讲求商业道德,"一切治生家智巧机利悉屏不用,惟以至诚待人"。 清代婺源商人毕
周通,曾接受邻村故旧王某的存银60余两。王某病死后,"人无知者"。但毕周通却专立一
个账本,记其存银的年月、利息。数年后,王某之子长大成人,毕周通便拿出账簿,将王
某的存款连本带利一并奉还,闻者无不叹服。歙商吴南坡对诚信有明确认识,他说:"人宁
贸诈,吾宁贸信,终不以五尺童子而饰价为欺。"正因为他把"信"作为营业的一条根本原
则,所以赢得了四方顾客的信任,人们到市中买货时,只要看到上面有坡公氏字样的就买
下来,甚至不去比较货物的精粗长短,生意做得十分兴隆。
徽商的成功,自然还有很多具体的商业上的策略,用现代经济学的观点来看,包括采取灵
活的资本运作方式,善于开拓市场,讲究品牌效应等等。思想意识上,徽商强烈的同乡观
念和宗族意识,聚族而贾的特征,族内的团结协作使徽商能凭借雄厚的整体实力击败其他
商帮,形成对某一地区某一行业的垄断。克勤克俭的生活作风也对徽商初期的资本积累起
了重要作用。
几乎是一个田园史诗般的过程,一群来自南方山区的贫苦农民积累起了这个国度中无人不
艳羡的巨额财富,看不见冲天的火光,闻不见刺鼻的硝烟,只是伴随着乡间朗朗的读书声
,伴随着晨曦里淅沥的雨声。
四
真的如一场梦,徽商含辛茹苦几个世纪创出的家业,在不到一百年的时间里便灰飞烟灭,
不知所终。这是一段离我们更近的历史,打着这个民族耻辱的烙印,记录着这个民族中一
群特殊的人(或许依然可以称他们为我们的商界精英),走尽了前辈铺出的平坦大道,颤
巍巍地行进在越来越坎坷险恶的道路上,一不留神,摔倒在泥浆里,他们挣扎着想爬起来
,无奈已是年老体衰,终于被历史的车轮轰隆隆的从身上压过:乾隆末年,仪征盐船大火
,坏船百又三十,焚及溺死者千又四百人。盐船大火后,徽商一蹶不振。到了道光年间,
鉴于盐价奇高,两淮地区盐法改革,启用盐票,运销分离,盐商又遭重创。随后的十余年
太平天国运动,富庶的江南万木萧瑟,冷月无声。进入19世纪,机动船代替木帆船,海运
代替河运,尤其津浦、沪宁、沪杭三铁路开通,徽州和苏扬一带地缘位置内陆化,苏商尚
且在上海等开放口岸的辐射下转向实业领域,生发了近代民族产业和民族资本家,而徽州
商帮、新安豪强们因远离外来现代化力量的撞击而永远成为历史的记忆。
回顾徽商的兴盛,我可以放纵自己的感情,尽情地享受昨日祖上的荣耀给我带来的哪怕是
片刻的欢悦,可是面对着这段辛酸的衰亡史,为使这篇文章还能有那么一点阅读的价值,
为使自己还有心情继续写下去,我不得不用更加理性的思考去把握历史的脉搏,感受先人
的心跳。
一, 徽商的经营行业与封建政治势力联系紧密, 缺乏较强的经营自主权, 必然随着官商结
合市场的结束而衰落。盐业是徽商的支柱行业, 盐商在清政府实行"纲盐制"时,其所经营
的盐业是受政策保护最多的,他们凭借垄断两淮盐引的特权, 垄断了盐业经营,获得了惊
人的专卖财富。盐引的数目、行盐的区域都是国家规定了的,业盐的过程也无时不与官府
联系,他们无法完全自主地从事购售活动,是与封建势力联系紧密的商帮。典当业是仅次
于盐业的厚利行业,这一行业可以不劳而获,坐享其成,既无市场起伏之惊,又无旅途奔
波之苦,是纯粹的剥削食利行业。这种纯粹靠剥削致富的行业之所以能兴盛,与官府的支
持和保护有密切的关系。在清朝前期典当业一直受到政府低税政策的扶持。据后人统计,
清乾嘉时期的当铺每年只缴税银5两。这种经营行业所产生的依附性使徽商一旦失去政策
庇护就无法保持昔日的雄风。徽商因依附封建势力而富极一时,也随着封建势力的衰落而
衰落。徽商长期的专卖之利使他们脱离了市场的调控,他们无法判断市场发展的趋向。道
光年间清政府在两淮实行"改纲为票"的盐法改革,从根本上取消了徽州盐商在两淮盐业中
的垄断特权之后,徽州盐商居然没有一点竞争能力。
二, 徽商热衷儒业, 迷恋官场, 封建意识浓厚,无意学习新式的经营方法, 随着传统生产
经营方式的衰落最终沦为时代的弃儿,退出历史舞台。从自身组织制度来看,徽商仍然属
于封建商人的范畴。早期徽商是官僚、商人、族人三位一体的典型封建商帮。徽商奉行"
朝里有人好发财"的商业模式。商人们通过捐输、接驾等来获得某种特殊地位及掠夺性利
润。这种自身缺陷注定它一开始就是一个商业怪胎。而且,宗法制排斥竞争、平等的商业
观念。左儒右商,经济、教育、务商、求仕两张皮,人力资本投入与经济发展不配套。思
想保守,恪守清淡,对新事物反应麻木。
徽商从骨子里就没打算做个纯粹的商人,受儒家思想影响极深的他们仍然觉得商贾的地位
不如儒生,希望自己的后代攻读诗书,光宗耀祖。清初婺源木商洪庭梅致富后,慨然曰:
"今庶几惟所欲为,奚仆仆风尘以商贾自秽。"休宁商人金赦事贾富裕后,对其妻说:"乃今
所不足者,非刀布也。二子能儒矣,幸毕君志而归儒。"从"毕君志"三字可以看出业儒是徽
商心目中最向往的归途。自己不能业儒就把希望寄托在后代身上,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业
儒出仕才能"大吾门","亢吾宗","非读书不能显亲"。的确, 在徽商与封建势力的接触中
,他们深刻的体会到了做官远比业贾好。盐业的专卖可以不管市场的行情和商品的供求关
系变化,也不必应时节气候的变化而改变商品经营的种类,只需与封建势力搞好关系,就
能获取巨大的利润。徽商的"右儒左贾"在很大的程度上使他们丧失了对近代商业的追求和
探索,在封建势力统治之下,大多数商贾让自己的子孙走上了仕途,在近代的转型中没有
随之转型。
三,商业利润的非生产性流向,导致扩大再生产资金的不足。明清时期的徽州商帮,在流
通领域纵横捭阖,赚取了巨额的商业利润,这些商业利润绝大部分都没有转化为产业资本
,而是从流通领域中游离出来,转化到封建土地所有权、封建的政治经济特权以及加强宗
族建设等方面。徽商经营方式是一种封建小农经济。鸦片战争后,徽商没有考虑后路,获
利后没有用于扩大再生产,而是用于消费。由原来勤奋敬业、吃苦耐劳,变成了贪图享受
、追逐功名、大兴土木、广建豪宅,把大量的金钱用于买田、置地、修祠、建房、娶妻、
纳妾、续谱、立坊, 所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商业资本萎缩。徽商由于在儒风的熏拂下,封
建宗族观念极深,他们乐意将其一部分商业和商业利润资助于维护宗族统治的各种事业,
这势必消耗了一部分可以用于扩大商业经营的资本,使其输入到封建性的非流通领域,于
是徽商资本的出路,也就多了一条刻有封建印记的管道。为了获得和维持封建政治经济特
权,徽商不得不将自己利润的一部分用于国家的捐输报效, 以及个人与官员之间的往来。
他们一方面通过报效的方法以博得政府的好感,获得支持;另一方面通过私人的行媚去巴
结权贵。时人指出:"徽多高赀贾人……又善行媚权势。"这种对政府、权贵的投资,是以
金钱来加深官商之间的"友谊",以金钱来清除商途障碍,使经营特权得以延续。还有的徽
商为赏赐一个官位而挥金如土、攀亲折桂,消耗了大量的社会财富,造成商业资本的严重
匮乏。
到了18世纪末,当徽商所代表的封建经济没落时,正是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登陆中国之时。
只有把大量资金投入实业,实现商业与产业的结合才能获得新生。但徽商却做不到,他们
已经没有财力去投资产业了,也就在外来资本和民族资本这两股潮流的冲击下跌落下来。
一代徽商就此画上了一个代表终结的惊叹符。
五
五百年弹指一挥间,好梦做久似乎也该醒了。当今天徜徉在故乡唯一保存的一条徽商鼎盛
时期留下的老街上,映入眼的是庄严沉静的明清建筑上花花绿绿的招牌,传入耳的是陌生
难懂的浙江福建口音,不由得人发问:"徽商在哪?"一代巨贾,一代财雄成了梦里隐约模
糊的印象,而徽商故里的徽州,似乎也难逃随梦远逝的命运--为了扩大旅游宣传,她的名
字已被黄山市所取代。除了散布乡野的歌功颂德的排坊,除了遍及村落的宣扬宗法的祠堂
,梦里的人没再给现实留下什么。没有什么人再记得他们的名字,即使是胡雪岩,鲍廷博
少数流传下来的人,也遥远的让我怀疑自己是否和他们喝的是同一条江里的水,说的是带
同一种乡音的话。
历史之厚重每岂是我所能承受,追忆思索的结果往往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
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甚至不知为什么而涕,这便是放弃理性,完全凭一种感觉去
体察品味历史。虽然写了这么多,思考了这么久,我仍不知自己应如何面对这段离自己很
近又很遥远的历史,如何与那群离自己很熟悉又很陌生的人物交流,我只能将它当成自己
做过的一个梦。梦里,我可以摆脱理智的枷锁,任凭感情的宣泄和释放;梦里,是一张张
充满着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的睿智自信,锐意开拓宏图大业的勃勃英气的脸庞;梦里,是
车水马龙,人声喧嚣繁华异常的市镇;梦里,有的是财富,盛名,学识,儒雅,权力……
我对那段历史怀着深深的兴趣,与生俱来的兴趣,与生俱来的亲切。说实话,对于自己的
祖上,我几乎一无所知,只是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听曾祖母说过他们是做生意的,有着很
大的家业。于是我阅读徽商,我思考徽商,我想象徽商,我只是希望能将自己的祖先看得
更清楚一些,纵然我得到的只是人物群体性的特征,我也已经心满意足了,即使今后我在
冥冥之中无意识感受到这群人物的心跳和呼吸,我也不再迷惑,至少在梦中我们有过心灵
的交流。超脱历史功过,他们自有独特的人格力量,鲜明的精神特征,凭这,他们就不该
被历史,被他们的后人所遗忘。
我常被一种莫名的恐惧所包围,我害怕,现实中的人想与梦中的人交流,却不知梦中的人
看到今天的现实是怎样的心情。一百年前,他们嘴里念叨着"习儒从仕",以商人的身份,
不甘心的闭上双眼,告别了他们征战几个世纪的商场,告别了寄托着他们光荣与梦想的故
乡的热土。一百年来,这片土地上走出了诺贝尔奖获得者,走出了国家主席,中共总书记
,走出了一大批享有崇高声誉的学术界和政界精英,子孙如此恪守祖训,他们应该瞑目了
。可是,安徽在全国的经济地位和影响力却怎可与一百年前同日而语。民营企业家排行榜
前一百位,徽商的后代只有区区三人。当年,掌握着大量资本和市场的徽商,有着全国最
好的发展资本主义经济的资源和条件,有着向民族资产阶级转型的巨大优势和机遇,他们
没有那样做,甚至害怕新事物的出现,顽固的捍卫着封建正统思想;今天,手中掌握的资
源早已烟消云散,可保守的意识,落后的理念,仍像挥之不去的阴影持续影响着后人。昨
日的荣光一次次呈现在梦境,依旧带给我们希望和梦想,但愿那不要变成缠绕着我们,让
我们一次次惊醒的梦魇。
这篇文章花了我很长时间,写到结尾的时候,早已没有了当初提笔时的气氛。窗外是艳阳
高照,让我即刻明白自己在离故乡千里之外的地方,心境也并没有因为写了这么多而豁然
开朗。一心要回到几百年前,追求一个充满了光荣与希望的梦,为的是不让它远逝于我;
一心要回顾那段故乡最辉煌的岁月,为的是在自己对故土深挚的爱和有些尴尬的现实之间
找一个支点,能支起一个明天的梦。"梦回徽州无梦",我神游了一番几百年之前,几千公
里之遥的徽州,她果然是如此富饶,如此文明,如此一个封建社会的"理想国",让外来的
人觉得到了这已经不需要再有什么梦想;可我又明显地有一点这样的感觉,正是她自己也
抱有"无梦"于未来的消极态度,而丧失了旺盛的生命力,直至这种今不如昔的境地;我心
底隐隐有一个声音在喊,别再沉湎于过去的美梦而哀叹时运世道,就像那第一批头也不回
走出大山,纵横四海的先辈那样,今天的徽州人应该抛弃一切杂念,忧虑和幻想,再次勇
敢地迈出那一步--昨天的梦,已不再属于今天的人,唯有忘了它们,才能创造一个完全属
于自己的梦。
我们应该告诉后人:"故土无梦,昨日无梦"!
--
FROM 219.224.1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