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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古代的世官制度
古代的官制,商以前我们虽不能详考,而西周以来至于春秋,无疑地是行的世官制度(世官不一定是世职)。这世官制度与宗法制和封建制有不可分离的关系。王静安先生殷周制度论说:
“由嫡庶之制而宗法……生焉。商人无嫡庶之制,故不能有宗法;藉曰有之,不过合一族人之奉其族之贵且贤者宗之,其所宗之人固非一定而不可易,如周之大宗、小宗也。周人嫡庶之制,本为天子、诸侯继统法而设;复以此制通之大夫以下,则不为君统而为宗统,于是宗法生焉。……天子、诸侯虽无大宗之名而有大宗之实。笃公刘之诗曰:‘食之饮之,君之宗之。’传曰:‘为之君,为之大宗也。’板之诗曰:‘大宗维翰。’传曰:‘王者天下之大宗。’又曰:‘宗子维城。’笺曰:‘王者之嫡子谓之宗子。’是礼家之大宗限于大夫以下者,诗人直以称天子、诸侯。唯在天子、诸侯则宗统与君统合,故不必以宗名;大夫、士以下皆以贤才进,不必身是嫡子,故宗法乃成独立一系统。……是故大夫以下,君统之外复戴宗统,此由嫡庶之制自然而生者也。
又与嫡庶之制相辅者,分封子弟之制是也。商人兄弟相及,凡一帝之子,无嫡庶长幼,皆为未来之储贰;故自开国之初已无封建之事,引在后世。……是以殷之亡,仅有一微子以存商祀,而中原除宋之外,更无一子姓之国,以商人兄弟相及之制推之,其效固应如是也。周人既立嫡长,则天位素定,其余嫡子庶子,皆视其贵贱贤否,畴以国邑;开国之初,建兄弟之国十五,姬姓之国四十,大抵在邦畿以外,后王之子弟亦皆使食畿内之邑。故殷之诸侯皆异姓,而周则同姓、异姓各半。此与政治文物之施行甚有关系,而天子、诸侯君臣之分亦由是而确定者也。”
静安先生这段话把宗法制度和封建制度的由来说得非常清楚。在这种社会之下,官吏当然都是世袭贵族去充任。左传桓公二年里记晋师服的话道:
“吾闻国家之立也,本大而末小,是以能固;故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士有隶子弟,庶人工商各有分亲,皆有等衰;是以民服事其上而下无觊觎。”
可见那时候实在是推封建诸侯之义于卿、大夫、士、嫡子、庶子各有其位,父亲的职位多由嫡子继任,上下阶级当然不混,所以它的效用能使民副事其上而下无觊觎。封建制度即从宗法制度来,它们的意义是一贯的。所谓卿、大夫、士,除王官外,就是诸侯的诸侯;他们的职位虽不必全是世袭,但决没有一个庶人可以突跃而为卿大夫的。我们看西周时的王室大臣,如周公、召公、太公(太公当是周王舅家的人)、芮伯、彤伯、毕公、毛公、祭公,都是些同姓和异姓的贵戚(卿、大夫中之有异姓,犹诸侯中之有异姓)。东周时的王室大臣,如周、单、刘、富等,也是如此(至虢、郑等则更是以近畿的诸侯而世为王官)。再看春秋时的列国卿、大夫,如鲁之三桓,郑之七穆,晋之栾、韩、魏、赵、范、知、中行,卫之孙、宁,齐之高、国、崔、庆、陈,宋之华、向,楚之鬬、成、蔿(亦作薳),不也都是些同姓或异姓的贵族世袭执政吗!
说到这里,我们试举一件春秋时的故事。当周灵王之世,王朝中有两个卿士,一个是王叔陈生,是贵族,一个是伯舆,是世官,他们二人争起政权来。晋侯派士匄去查办,他就在王庭上开了法庭,两人各派代表到案:
“王叔之宰与伯舆之大夫瑕禽坐狱于王庭,士匄听之。王叔之宰曰:‘筚门闺窦之人而皆陵其上,其难为上矣!’瑕禽曰:‘昔平王东迁,吾七姓从王,牲用备具;王赖之而赐之騂旄之盟,曰:‘世世无失职!’若筚门闺窦,其能东来底乎!……”(左襄十年传)
王叔和伯舆在王朝的职分是平等的,伯舆的上代也是周的功臣而世世在位的,然而王叔方面还斥他为“筚门闺窦之人”,以为柴门小户里出不出好人才来,更不该“陵其上”,可见那时的等级制度是何等森严,等级思想是何等深刻!那些真正从“筚门闺窦”里出身的,如何说得上有参政的资格!春秋已是一个开通的是时代,尚且如此,春秋以前自然更不必说了。
我们再看古金文里所保存的世官制度的遗痕(下面所举的例证不过略示一斑,并不是说古金文里的世官制度的证据尽在于此):
王若曰:“虎!(截左下角换成食,打不出来)先王既命乃祖考事啻官,()左右戏繁荆,今余隹先王命,命女(上丙下支)乃祖考啻官,()左右戏繁荆。”(师虎(左边是上白下匕,右边是殳)铭)
……(以下列举了十余条古金文,从略——编者)
在古金文里看,只见有世官制度,不见有从庶人擢任大官的,这是一件确然不移的事实。
我们再看诗、书。周书梓材说:
“以厥庶民暨厥臣达大家,以厥臣达王,惟邦君。”
这是社会大致的分级,庶民只能达到大家、邦君两层等级才能达到王。所谓大家,就是诸侯所立的家,它的地位等于小国;大家家君的职位大约同诸侯一样,是世袭罔替的。吕刑说:
“王曰:‘呜呼,念之哉!伯父、伯兄、仲叔、季弟、幼子、童孙,皆听朕言!庶有格命。今尔罔不由慰日勤,尔罔或戒不勤;天齐于民,俾我,一日非终惟终,在人。尔尚敬逆天命,以奉我一人;虽畏勿畏,虽休勿休,惟敬五刑以成三德。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其宁惟永。”
这里所说的“伯父、伯兄、仲叔、季弟、幼子、童孙”,都是王的亲族,也就是掌刑的官吏。下文所谓“官伯族姓”,所谓“嗣孙”,也就是这等人。商书盘庚(这当是周代的宋国人做的)说:
“古我先王亦惟图任旧人共政。”
“迟任有言曰:‘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古我先王暨乃祖乃父胥及逸勤,……世选尔劳,予不掩尔善。”
乃祖乃父是同我先王胥及逸勤的,“图任旧人”,“世选尔劳”,不是世官制度是什么?诗大雅文王篇说:
“文王孙子,本支百世;凡周之世,丕显亦世。”
凡周之士都是时代丕显的(传:‘不世显德乎!士者世禄也。’笺:‘凡周之士,谓其臣有光明之德者,亦得世世在位,重其功也’,这不是世官制度又是什么?
古代世官制度,古文籍里的证据真可谓举不胜举,所以俞正燮就说:
“太古至春秋,君所任者,与共开国之人及其子孙也。虑其不能贤,不足共治,则选国子教之,上士、中士、下士、府、史、胥、徒取诸‘乡兴贤能’。大夫以上皆世族,不在选举也。选举使乡主之,……非近畿者,乡吏主之,非大夫也,所以用之也小,故主之者不必尊人,亦习知其分之不可越也。……汉抑诸侯,王法非周法也,周法则诚不善也。荀子王制云:‘王公大人之子孙不能礼义,则归之于庶人;庶人之子孙积文学,正身行,则归之于卿相士大夫。’徒设此义,不能行也。……齐能用管仲、宁戚,秦能用由余、百里奚,楚能用观丁父、彭仲爽,善矣!战国因之,招延游谈之士。夫古人身经百战而得世官,而以游谈之士加之,不服也;立贤无方,则古者继世之君又不敢得罪于巨室也。……继世之君立贤无方者,(董)仲舒启之也。……周则王族辅王,公族治国,余皆功臣也;分殷民大族以与诸侯,所谓兴之为伍长乡吏者于其中兴之,而无美仕大权,此则周之制也。”(癸巳类稿卷三,乡兴贤能论)
俞氏这段话同我们说的如出一口。所谓“大夫以上皆世族”,“其分不可越”,的确是古制。而俞氏所谓“王法”,则是儒、墨们托古改制的法。这一点,他虽未明言,似乎已被觑破了。赵翼也说:“自古皆封建,诸侯各君共国,卿大夫亦世其官,成例相沿,视为固然。”语见廿二史札记卷三。
但也有不少人认不清楚,他们认为古代和后世一样,是量才任官,白屋出公卿的。连静安先生的殷周制度论里也说:
“周人以尊尊、亲亲二义上治祖襧,下治子孙,旁治昆弟,而以贤贤之义治官。故天子、诸侯世,而天子、诸侯之卿、大夫皆不世。……世卿后世之乱制也。……此卿大夫不世之制,当自殷已然,非独属周制。”
他为什么会这样错认呢?原来他们幼年读的儒书太熟了,无形中就把春秋以后的儒、墨的理想制度确认为殷、周的制度了。先就孟子说:
孟子是一贯不赞成世官而赞成世禄的人,所以他说:
“昔者文王之治歧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梁惠王下)
“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同上)
“夫世禄,滕固行之矣。”(滕文公上)
他赞成“世禄”为的是要维持旧日贵族的阶级,这就是静安先生说的“以亲亲之义旁治昆弟”。他不赞成世官,则是为要拔用真才,也就是静安先生说的“以贤贤之义治官”。所以他又说: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告子下)
他举出这许多有名的古人,见得农夫也可以作帝王,工人、商人、囚犯、隐士、奴隶都可以作大官,而且他说一定要过得贫苦生活的人方有担当天下大任的能力,这就证明了安享世禄的贵族都只是些无能之辈了。他又举出一段齐桓公的故事:
“五霸,桓公为盛。葵丘之会,诸侯束牲载书而不歃血。初命曰,诛不孝,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再命曰,尊贤育才,以彰有德。三命曰,敬老慈幼,无忘宾旅。四命曰,士无世官,官事无摄,取士必得,无专杀大夫。五命曰,无曲防,无遏籴,无有封而不告。”(告子下)
在这个盟约里,“取士”也有了,“尊贤育才”也有了,“士无世官,官事无摄”说得更明白了。齐桓公尚且立了这样的条例,何况三王、五帝!孟子又说“今之诸侯皆犯此五禁”, 那末世官制度岂不成了齐桓公的“乱制”?
可是翻开公羊和谷梁两传来,齐桓公的盟约便不是这回事。公羊传道:
“桓公曰:‘无障谷!无贮粟!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僖三年)
谷梁传道:
“葵丘之盟,陈牲而不杀,……一明天子之禁,曰:‘毋雍泉!毋讫粜!毋易树子!毋以妾为妻!毋使妇人与国事!”(僖九年)
这两条所载的全是孟子中的初命、五命之文,“取士”和“无世官”等等却统统不提,这是什么道理?即此可见孟子所特有的这几命本是他个人的想象,没有得着普遍的承认的。
荀子在孟子之后,反对世官更激烈了,他道:
“乱世……以世举贤,先祖当贤,后子孙必显。行虽如桀、纣,列从必尊,此以世举贤也。……以世举贤,虽欲无乱得乎哉!”(君子)
他直斥“以世举贤”是乱世之制,不知道这正是所谓古圣先贤之制。静安先生有了孟、荀的先入之见,哪能不被蒙蔽了也!(荀子受孟子影响甚深,证见下第九章。)
此外,在战国末出现而在汉初写定的公羊传里,也有反对世官的主张:
(隐三年经:尹氏卒)尹氏者何?天子之大夫也。其称‘尹氏’何?贬。曷为贬?讥世卿。世卿,非礼也。
(桓五年经:天王使仍叔之子来聘)仍叔之子何?天子之大夫也。其称‘仍叔之子’何?讥。何讥尔?讥父老子代从政也。
拿这种话来和诗、书及铜器铭辞合看,两方面的思想实在隔得太远了!如果硬要把它们合在一个时代,就好象对夏虫语冰,它是不懂得这一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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