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水支
[原创] 两“秦”相遇:唐初薛秦战役详析(3)
第一次泾州之战,李世民一上来,采取的是“保守”的防御战略。
对李唐和薛秦第一次在泾州一带的争夺战,翻案风有一个很常见
的说法:就是李世民前期在进攻长安战役中,多次主张急进的战略,
因此可见,他这次也一样是急进派,所以导致了疏忽大意和之后的战
败,至于生病云云,那一定是骗人的,甚而引为定论。
问题是,过去如何如何,今日就一定如何如何吗?这样说的人,
是否考虑过这样一个问题:六月初十李世民被派出迎战,到七月初九
唐军战败,这一个月中,他是如何布置的呢?
我们还是来看地图。
前面已经大致说过北部泾州一带的形式:关中北部是一块突兀高
起的高地,高地上地形相对平整,高地和平原间大部分是难以越过的
山坡,泾水从西北往东南流来,流过高原,在高原东南处流下关中平
原,形成一块容易通行的河谷。
薛举的进军路线,就是以西北的平凉为出发点,沿泾水进入高原
地区。泾水旁的泾州城在李唐手里,薛举没有直接攻打,而是绕过泾
州城,占据了旁边的折墌. 想来泾州城应当是坚城固守,李唐一入关
中就下了本钱加强防御的,不容易攻克。而薛举占据了折墌这个泾水
旁的落脚点,并试图趁李唐大军没到之前进入关中。
于是,李渊急派李世民领军出征,李世民此时不当耽搁,泾州离
长安又近,所以他应该在几天内就进军到达前线,当时他选择的驻军
位置是高墌.
地图上我们仔细看,泾水的南面还有一条支流,这条支流在高原
上差不多与泾水的走向平行,之后泾水一个将近九十度的大拐弯,两
条河才汇在一起,向南流入河谷,这条支流叫做宜禄川。宜禄川和迳
水快要合流,也就是快要进入河谷的地方,在泾州和折墌东南方向上,
有一个县城就叫做宜禄城。
高墌正在宜禄城北面的泾水之滨附近。
这样我们就发现,李世民选择这个地方驻扎大军,正是一个稳扎
稳打固守的“保守”位置。
他没有直接到折墌城下去联合泾州做攻城战,也没有搞什么主力
迂回去攻击平凉等地,而是老老实实先让主力在高墌屯了下来。这个
位置:
一、和南面的宜禄城形成了一个小犄角,后面护住整个河谷的入
口,薛举要想进关中就非得突破他们的防御面。相反,李世民的军队
可以方便地靠泾水得到近在咫尺的关中送上的补给。
二、和泾水上游的泾州形成了一个大犄角,使得整个泾水南岸的
活动区域都控制在唐军手里,从而可以进一步通过方便地支援泾水城
兵力和后勤,将薛秦军队抵挡在泾水北岸。
并且,我们可以看到,山势在宜禄附近也逐渐收拢,再往东南地
势相对狭窄,那么李世民在这个入口这么一卡断,就形成了一个稳妥
防御的堂堂之势,根本不是什么剑走偏锋、急进突击的布局。
然后,李世民率领的唐军就在高墌待了一个月。根据史书上的描
述,这一个月里李世民作战方略是“深沟高垒不与战”,当然,这种
描述在翻案风者眼里那就是伪造,全是假的。然而这一个月里两军确
实没有大的交锋冲突。从薛举这一边的角度来说希望的是速战速胜,
因为陇上并不富庶,薛秦也没有什么政治根基,他们的实力本来就远
比占有关中山西的李家差,而且,他们的后勤更长一些,高原北面和
东面还受到李家的遥遥威胁。这一个月里薛举不可能没有挑战的动作,
但即无大战事,也可见李世民不急于进行决战的态度。又如何可以凭
一个感觉“李世民以前多次主张过急进战略”,于是断定这一次他就
必然急进?
所以我们还是以史书的记载继续往下看吧。
大致到七月初,史载李世民患病,这里新旧唐书都没有说明是什
么疾病,只有通鉴说了具体的病名:疟疾。不知通鉴的资料来源是什
么,总之按它们三者的说法,就是得了病。于是李世民将军务全部委
托给当时的两大副手刘文静、殷开山,两唐书和通鉴还提到李世民特
别嘱咐他们不要接受薛举的挑战,因为薛举后勤线长,“食少兵疲”,
最好拖到他垮。
转过头来,殷开山却向刘文静嘀咕,大致意思是说:“秦王现在
身体不好,对你不放心才这么叮嘱,咱们倒不如趁这个时间把敌人干
掉了,不用把这种劲敌留给秦王来对付”。之后不久,大约薛举又来
挑战,他又对刘文静说:“秦王不舒服,只怕贼人轻视我们,请出兵
耀武来镇镇他们”。于是两人把主力从高墌城里调出来,在高墌西南
扎下野营。却没有好好布防,被薛举瞧出了破绽。
旧唐书里还特别提到,刘、殷二人率主力出城后,李世民知道了
他们的举动,急忙让人带命令去责备他们。但是,这个时候已经晚了。
七月初九,薛举偷偷潜伏到唐军的后方进行突袭,于是两军大战,
唐军惨败,所谓“八总管之兵皆败,士卒死者什五六”,还有多员将
领被俘。其中又有刘弘基一部苦战,虽然弘基最后还是兵败被俘,可
能他这一支撑给了唐军残部一定时间逃跑,至少按记载当时应该留在
高墌城内养病的李世民得以离开了高墌,并且当李世民回到长安时,
他身边还有一部分士卒,所谓“引兵还长安”。
历来的争议的问题就是,李世民当时病没有病,这一次惨败,是
不是刘、殷的主要责任而李世民在病中事先不知道他们的轻率举动。
按照持怀疑论的人的逻辑:
一、如果李世民确实病得不能管事不知道刘、殷的违命行动,那
么就应该是重病。怎么不回后方修养?怎么会后来好得很快,“不久”
就又能带兵出来进行第二次泾州之战?所以他即使当时有点儿小病,
也不是大病,刘、殷的行动他是知道的。
二、他之前的表现总是急进的,在进军长安时他屡次提出比别人
更急进的战略,他还打败过薛举一次,所以他肯定是骄傲而且这一次
同样是急进的,刘、殷的行动他是支持的。
三、李世民治军颇严,刘、殷是他的老部下、后来也深得他器重,
怎么敢违抗他的命令呢?所以只有执行他的命令的份儿。
四、李渊的老毛病是太护崽,对他这几个儿子好得过分。当然这
也是李渊欲重宗室、不信任外人的表现。比如后来李元吉弃守太原,
李渊也把罪名硬往其属下头上栽。还有,李老爹信奉“那里跌倒就在
那里爬起”,有过多次纪录,一些大臣(比如后面河东战役时的裴寂)
打败了以后,又被他重新派回去。那么这一次他把罪名栽给刘、殷,
并重新派小李出征,也没什么稀奇。
这些理由里,第四点倒是我最难反驳的,如果要说的话,李元吉
弃守太原,老李想栽罪名到宇文歆头上,就被李纲给碎碎念了,也没
有对宇文歆怎么样,还认认真真当着一票大臣的面承认了“元吉自为
不善,非二人所能禁也”。虽然他也没惩罚元吉,可也没敢把元吉再
派回山西去。这时候的薛家离长安已经那么近,可谓非常危险的局面,
老李是不是敢把“应该对惨败负主要责任的”、“年少轻狂不懂事以
至于斯”的李世民再派出去呢?
第三点理由其实非常牵强也不符合真实的情况,我们一一来看:
刘文静不知什么时候成了李世民的“老部下”了。我们翻看刘文
静的履历,他在太原时是李世民结交的一个朋友,如果说他算是李世
民的“老部下”,那也是当时搞阴谋折腾造反时候的“老部下”,却
没随李世民作战过。起兵以后他开始留在后方和突厥交涉,交涉成功
带着突厥帮忙的战马合兵,他倒在建成一部,和建成守潼关。攻打长
安时他还在潼关,之后拿下潼关,他就进中枢搞制定法律的工作,再
接下来,李家兄弟掠地东都,刘文静也是大李左元帅府的长史。最后,
才是随李世民出征迎战薛举——这样一个刘文静,怎么竟然是李世民
在军中的“老部下”?
如果说“老部下”,殷开山还可以算算。殷开山是旧隋官吏,太
原起兵时自动归附李渊。史载他跟着李家二兄弟去打西河,那是第一
次随小李作战。然后就是李家进入关中,小李分兵在关中西部招收
“群盗”作进攻长安的准备,殷开山其时是小李的长史。李家兄弟到
东都,他是右元帅府长史——那么,这个殷开山,还可说是李世民的
“老部下”。
那么殷开山怕不怕违反李世民的命令呢?
在李家二兄弟率军攻打西河的时候,李渊派了温大有做“监军”
的任务,明确地说过:这两兄弟还年轻不懂事(好吧,其实大李当时
也快30而立了),你就跟去好好教他们。这样的一战,两位“实习主
帅”能有多大威信呢?实在值得人怀疑。
至于在关中西部招抚,本身并无战事,当时流民流寇云集,李世
民也将手下分成几路,殷开山基本上都是独立行动,他和刘弘基招了
差不多六万人,最后到长安附近再与李世民汇合。很快李家进攻长安,
这一战亦无甚大事。之后到东都去跑了那么一趟也是,都没有特别值
得一提的艰苦战斗。若说此时殷开山能特别感觉到李世民的“治军严
密”甚而对他敬畏不敢违之分毫,却也未必。
实则后人通盘看来,自然觉得李世民在军中威望日高,诸将不敢
犯他一言。可是威望这种事情,也是靠实践一点点积累起来的。李家
至此尚未逢大敌,刘文静、殷开山这一等旧隋老吏、新朝元从,对年
纪不过二十上下之前也名不见经传的“皇帝次子”,能有多大特别的
敬畏呢?刘文静当初在太原和小李虽然交往很多,也不过目之一好友,
所希望的也不过是通过小李这一跳板跳到老李的船上。殷开山更是只
因老李的命令,跟着小李做了些不太费劲的差使。或许他们对小李这
个名义上的王子殿下实质上的“小朋友”的精明才干大为欣赏有之,
但对小李的凛然英毅却见识不多。
实际上,如果考察老李的作为,他重用宗室固然,但宗室在外领
兵,身边有常常有老臣旧宿一类的人物担当“监军”角色。比如大、
小李兄弟攻西河时是温大有,后来李孝恭图萧铣时有李靖。其实,李
家兄弟去东都那次,刘、殷分别为左、右长史,不就是一种“监军”
么。长史在军中类似于今日之参谋长的职务,即可算隶属统帅,也可
对统帅起一种制衡作用,李靖在李孝恭手下也是任其“长史”。
薛举时在李世民手下,刘文静任的就是“长史”,殷开山则是
“司马”,司马也是领军事的,在元帅手下的司马可大致看做一个副
元帅。故此,李世民如果病得不能理事,顺理成章按职位,也是委任
他们二人来代掌全军。
殷开山语刘文静的几句话,如果属实,正道出了他们这样的“元
老监军”面对年轻皇子的一种骄傲。当然,如果李世民没有生病,他
的个性和地位,自然还能压住两个老臣。可这时他的战略,大家还看
不出来实效,内心不服气则不免。当他生病了以后,殷开山说“秦王
是怕你(指刘文静)不行啊”、“我们最好趁机破贼”啊,趁什么机?
不就是趁小李管不住的时候炫耀炫耀自己的机么?
我们还可以看看刘文静的禀性:
刘文静为人倒真可以用轻狂急燥来形容,略知唐史的人都该知道
他是怎么死的。就是他不满李渊待裴寂比他优厚,便成天怨声载道发
狂发颠,又轻疏大意,不能约束家人,使得对他不满的家人去告发他
想“谋反”。结果李渊实在受不了他,加上其他权力斗争的因素,把
他杀了。不仅是他,他的两个儿子也是狂傲不知轻重的人,李世民即
位后为刘文静的谋反罪名“平反”,他两个儿子得了官爵却想为他们
的父亲报仇(刘文静的仇人那就是李渊了,李世民当然不会杀自己的
父亲),便造起反来,自然自取败亡。
至于殷开山,传记过于简略,对其个性和行事讲述极少,所以倒
不好说。
再说到刘、殷二人后来也深得小李看重,经此一败,他们还有那
个念头违抗小李么?第二次泾州战役两人老老实实。以后刘文静死了,
殷开山多次随从小李出征也没有违命不遵的纪录。殷开山在李世民讨
刘黑闼时战死,李世民非常悲痛,没错啊,那可是太原元从啊,自然
始终有一份面子在这里。小李的直属部下里,这种元从身份的也不多,
因为大多数人在比较早的时候就进入中枢或被委任以其他职务,精明
如他,又怎会不充分利用殷开山这种资源呢。何况当时他的处境其实
也很不好过,正是迫切盼望多一份力量给自己做支撑的时候,殷开山
这种有特殊政治意义的属下却死了,心里自有他一种难以明说的感慨
而已。
第二点,其实这一点最开始讲高墌时地形就已经说明了。还是那
句话,随便说一句“我感觉李世民以前经常提出急进战略所以他现在
就急进”的人,是否真的认真想过小李这次的战略占位、停留时间,
到底是指向急进冒险、还是指向稳扎稳打呢?
第一点,疟疾这个通鉴记载的病,确实有发得快好得快,发作时
严重好起来也容易的特征。
不过,就算不是疟疾,我想一般人难道就没有这样的经历:因为
单纯地着凉、疲劳、感冒等,发一次高烧,发烧时诸事难理,然后持
续也不过一周十天的,便好了。若说这种病,要回长安治疗吗?是中
间路途行走迎风冒雨或车马颠簸的好呢,还是就在当地静养一下的好?
同时,不太明白为什么觉得李世民回长安以后,病好得疯快。他
在兵败后回到长安,也不过最迟是七月十多号,李渊下令让他再次率
军返回泾州地区,则是八月中旬。差不多一个月时间里,对于诸如疟
疾、重感冒、发高烧一类急症,不也是一个很合理的痊愈时间吗?年
轻人患此类急症,分明也是非常常见,而且年轻时体质好又没有什么
并发症好得自然也快,又有什么特别可疑之处呢?
至于说到小李既然还在军中,就不可能对军队的动向一无所知。
刘、殷既有心违命,不免有隐瞒之举。他们是职位仅次于小李的元老,
一般将领若非特别警敏者,也不会为此特意去打扰小李养病告密。实
则按通鉴的记载,当刘、殷出城后,小李确实对他们的小动作有所察
觉。或者是他已经好了一些自己发觉的,或者是确实有人告密的,因
为刘、殷既不在城里主持阻碍,想告密的人就更容易接近小李些。
以上,算是我对疑古者提出的几点反疑吧。就我个人来说,是很
不能接受空口白牙几句“我猜想”,就轻易推翻史书记载的。
所以,本文要说,第一次泾州战役,李世民本在高墌布下一个很
好的固守局面,并与薛举对峙了近一个月,正是发挥他“小心谨慎之
稳扎稳打”和“大胆勇猛之穷追突进”相结合的前一步。但是这个时
候他患了急症,一时无法处理军务,当时军中次于他的就是刘文静和
殷开山,便将军中事务委托两人处理。尽管李世民对自己的战略打算
作了说明和告诫,两人自持元老身份,暗怀着不服气,轻率地将主力
带出城外和薛举决战。又瞧不起薛举,布阵不够严密,最后被薛举所
破,大军惨败。
再如前所述,大约是有刘弘基一支独立支撑了比较久的时间,一
部分唐军及其高级将领得以逃回长安。其中有刘文静和殷开山,也有
李世民。刘文静和殷开山被判死罪,因其元从身份可恕一死得以免除
死罪。李世民回长安则可能休养了一段时间。
唐军此败之后,薛举进而占据了高墌,可他并没有立刻向关中冲
来。
因为薛举后方的泾州城还在唐军手里,这简直是一颗让他很头痛
的钉子。同时,高墌南方的宜禄县城也还在唐军手里,如果说要冲进
河谷直下长安的话,薛举也只冲了个半开的缺口,还没有把整个出口
打通。
因此薛举下一步的战略,就是敲掉泾州、宜禄两颗钉子,扫清前
路、后路上的障碍,才能利用泾水流域,南下关中。
这时候挡住他的,那倒真的不是正在长安休养的李世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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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Greenland FROM 210.21.227.*
FROM 210.21.2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