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通鉴论》卷二十三·代宗·八
代宗委權以驕藩鎮,而天下瓦解。其柔弱寬縱也,人具知之;抑豈知其失也,非徒柔弱不自振之過哉?惟握深險之機以與天下相劘相制,而一人之機,固不足以敵天下也。代宗之機,得之於老氏。老氏曰:「將欲取之,必固與之。」「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剛。」此至險之機也,而代宗以之。固為寬弱以極悍戾者之驕縱,驕縱已極,人神共憤,而因加之殺戮也不難,將自以為善制姦慝而必死於其手。乃天下習知其術,而受其與、不聽其取;乘弱制之以不復剛,終處於無何而權以倒持。安足以馳騁哉?自敝而已矣。
李輔國惡已極而殺矣,程元振惡已極而流矣,魚朝恩惡已極而誅之俄頃矣;假手元載以殺朝恩,復縱元載以極其惡,而載又族矣。當其姑為隱忍,則輔國繇三公而王,唯其志也;程元振位驃騎,激怒群情,挫抑汾陽,唯其志也;魚朝恩總禁兵,判國學,隸視宰相,發汾陽之墓,鉗制朝政,唯其志也;然猶曰宦官已掌禁軍,有不測之防,弗能驟計也。元載以一書生,貪猥無狀,自可折筆以鞭笞之者;乃顏真卿為之坐貶,楊綰為之左遷,李少良為之杖死,且寄鄴侯於江外,一唯其荼毒而莫之禁。其處心積慮,欲甘心於載者已非旦夕,且必俟其惡盈而後殮,使害已播於天下,乃以快刑殺於俄頃。凡誅四肘腋之臣,皆以老氏之深機圖之,而藉口以號於天下曰:吾非忍殺之也,彼自殺而我因之也。亦險矣哉!
夫四奸者,依附左右,弗難制者也;不若是而誅殛之也有餘,即若是而誅殛之也,亦弗能抗也;故代宗得以用其機而終投其阱。乃怙此以為協持天下之具,餌藩鎮而徐圖之,則愚甚矣。
來瑱不臣已著,舉天下以討一隅,易矣;而餌之以宰相,誣之以通聀,然後殺之。僕固懷恩已反,勢且潰敗,而猶為哀矜之說以恤之。於是梟雄之帥,皆測其險詐,即乘其假借之術,淫威既得而不復可制。故懷恩受副元帥而後叛,田承嗣受平章事而終不入朝,李零曜、崔旰、朱希彩、李正已、李寶臣皆姑受其牢籠而終逸於柙阱。一人之險,何足以勝天下戰?徒寬縱之而莫之能收。故曰其愚尤甚也。
元載死,晉楊綰而任之,意且與綰深謀制群雄而快其夙恨,綰早卒,乃戢意而廢然返耳;藉其不然,誅夷行於一方,則四方愈為搖動。然而無慮也,元載殺朝恩而帷蓋之恩不保,綰雖忠,亦必慮及於此,以自慮於不才之散術,挾詐之主,未有敢興深謀者也。信乎老氏翕張取與之術,適以自敝,孰謂漢文几杖賜吳之智為能制吳之死命乎?帝王之誅賞,奉天無私,猶寒暑之不相貸也,邪說興,詖行逞,寶此以為術,而天下之亂日生,可勿戒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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