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通鉴论》卷二十四·德宗·七
德宗不許李惟岳之嗣位而亂起,延及數年,身幾危,國幾亡,天下鼎沸,是豈可謂德宗之宜聽其嗣,使假我之爵位,據我之土地甲兵以抗我哉?而不許之,則又兵連禍結而不解。論者至此而議已窮,謂不先其本,而急圖其末,是已。顧處此迫不及待之勢,許不許兩言而判,徒追咎於既往,而無以應倉卒,是亦塵羹土飰之言耳。
粵自田承嗣等勢窮而降,罪可誅,功無可錄,授以土地甲兵者,僕固懷恩奸矯上命而擅予之也。起家無賴之健兒,為賊已蹙,偷竊土壞,乃欲效古諸侯之世及,延其福祚,其愚而狂以自取滅亡也,本可折箠以收之者也。寶臣先死,惟岳首為難端,闇弱無能,而張孝忠、王武俊又與離心而伏戈相擬,則首抑之以懲李正已、田悅、梁崇義於未發也,誠不可不決之一旦者矣。不許,而四凶表裏以佐亂,癰之必潰,養之奚可哉?曾未逾年,而田悅大衄,李納勢蹙,惟岳之首縣於北闕,天下亦且定矣。悅與納株守一軍,無難坐待其斃。然則惟岳之叛,不足以為唐社稷病,而德宗之不許,事雖勞而固有功矣。天下復亂,固非不許惟岳之所致也。
謂殺劉晏而群叛懷疑以競起者,非也;晏自不當殺耳,不殺晏,而河北能戢志以聽命乎,誰其信之?不殺來瑱而僕固懷恩固反,不殺劉晏而河北固叛,賊指為名以激眾怨耳,實則了不相及之勢也。抑欲天子不敢殺一人,以媚天下而取容乎?惟岳既誅,成德已平,而處置朱滔、王武俊者乖方以致亂,則誠過已。雖然,滔、武俊之志,猶之乎承嗣、寶臣也,平一賊而進一賊,又豈易言哉?嗚呼!蓋至是而所以處此者誠難,論者設身處此,又將何以處之與?
且德宗之初政,猶勵精以求治,盧杞初升,其姦未逞,固本治內,即不逮漢光武、唐太宗之威德,亦可無咎於天下。以此言之,癰久必潰,河壅必決,代宗以來,養成大患,授之德宗,誠有無可如何者。固非天數之必然,亦人事漸漬之下游成乎難挽,豈一事之失宜所猝致哉?
乃若德宗之不能定亂而反益亂者,則有在焉。當時所冒昧狂逞以思亂者數人耳,又皆紈褲子弟與夫偏裨小將無能為者也。若環海內外,戴九葉天子以不忘,且英明之譽,早播於遠近,賊之宗黨,如田庭玠、邵真、谷從政、李洧、田昂、劉怦,下至幽、燕數萬之眾,無欲叛者。德宗誠知天下之不足深憂,則群逆之黨,固可靜待其消。而德宗不能也,周視天下,自朝廷以至於四方,無一非可疑者。樹欲靜而撼之,波欲澄而抇之,疥癬在四末,而鍼石施於膏肓,可談笑以收功,必震驚以召侮,愈疑愈起,愈起愈疑,乃至空腹心之衛,以爭勝於東方,憂已深,慮已亟,禍愈速而敗愈烈,梁州之奔,斯致之有繇,而非無妄之災矣。
蓋河北之勢不能不亂者,代宗積壞之下游也,而於德宗則為偶起之波濤。事窮而變,變則有通之幾焉。田承嗣、李寶臣、李正己、朱希彩之毒,大潰而且竭矣,其潰也,正其所以痊也。嗚呼!能知茍安之必為後患,禍發之可待消亡,守順逆之經,居高乘權,因窮變通久之時,無震動悚之惑,而後天下靜於一人之心。一發不效,惴惴焉迫為改圖,載鬼一車,而孤張不說,庸人之識量,所為自貽伊慼者,唯此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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