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通鉴论》卷二十五·宪宗·三
制科取士,唐之得元、白,宋之得二蘇,皆可謂得人之盛矣。稹、居易見知於裴中立,軾、轍見重於司馬君實,皆正人君子所嘉與也。觀其應制之策,與登科以後忼慨陳言,持國是,規君過,述民情,達時變,洋洋乎其為昌言也。而抑引古昔,稱先王,無悖於往聖之旨,則推重於有道之士而為世所矜尚,宜矣。推此志也,以登三事,任密勿,匡主而庇民,有餘裕焉。乃此數子者,既獲大用,而卞躁譸張,匯引匪人以與君子相持而害中於國,雖裴、馬秉均以臨之,弗能創艾也。然則制科求士,於言將不足采,而可以辯言亂政之責斥之乎?
夫此數子者,非其言之有過,善觀人者,不待其敗德之已章,而早已信其然矣。奚以明其然也?此數子者,類皆酒肉以溺其志,嬉遊以蕩其情,服飾玩好書畫以喪其守。凡此,非得美官厚利,則不足以厭其所欲。而精魄既搖,廉恥遂泯,方且號於人以為清流之津逕,而輕薄淫泆之士樂依之,以標榜為名士。如此,而能自樹立以為君之心膂、國之楨幹、民之蔭藉者,萬不得一。
文章之用,以顯道義之殊塗,宣生人之情理,簡則難喻,重則增疑。故工文之士,必務推盪宛折,暢快宣通,而後可以上動君聽,下感民悅。於是游逸其心於四維上下,古今巨細,隨觸而引伸,一如其不容已之藏,乃為當世之所不能舍。則蘇軾所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者是也。始則覃其心以達其言,既則即其言以生其心,而淫泆浮曼、矜誇傲辟之氣,日引月趨,以入於酒肉嬉遊服飾玩好書畫之中,而必爭名競利以求快其欲。此數子者,皆以此為尚者也。而抑博覽六籍,詭遇先聖之緒說以濟其辯,則規君過、陳民情、策國事,皆其所可沈酣以入、痛快以出,堂堂乎言之,若伊訓、說命、七月、東山之可與頡頏矣。則正人君子安得不斂衽以汲引為同心,而流傳簡冊,淺學之士能勿奉為師表乎?乃有道者沈潛以推致其隱,則立心之無恆,用情之不正,皆可即其述古昔、稱先王之中察見其詖淫,況其濫於浮屠、侈於游冶者,尤不待終篇、而知其為羊羶蟻智之妄人哉!
若其淋漓傾倒,答臨軒之問,陳論劾之章,若將忘辱忘死,觸忌諱,犯眾怨,以為宗社生民計者,固可取為人主之龜鑒,而不得斥之為非。則唯上之所以求之者,以直言敢諫設科,則以應知遇、取名位者在此,慧足以及,膽足以勝,固無難伸眉引吭以言之無怍,而可取者不乏也。
是故明主之求言,大臣之廣益,無擇於人也;言而可聽者,樂取其言,以釋吾回而增吾美也。若其用人也,則不以言也;言而可聽,必考其用心之貞淫,躬行之儉侈,而後授以大任也。書曰:「敷奏以言。」言無不盡。若其黜陟,則必「明試以功」而後定。子曰:「君子不以言舉人。」誠千古片言之居要矣。然則策賢良以問政,明王廣聽大智之道也;設制科以取士,唯其言以登用之,則國是亂、佞人進,治道之大蠹也。制科而得才士如元、白、二蘇而止,元、白、二蘇長於策問奏疏而止,不恣其辨以終為君子傷,節宣之權,人主大臣司之,可弗慎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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