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通鉴论》卷二十五·宪宗·一○
李吉甫之專恣,憲宗覺之,而拜李絳同平章事以相參酌,自謂得馭之之道矣。乃使交相持以啟朋黨之爭,則上失綱而下生亂,其必然也。絳貞而吉甫邪,弗待辨也。雖然,謂絳為得大臣之道,又豈能勝其任哉?秦誓曰:「唯截截善諞言。」言者,小人之所長也,非君子之所可競也。小人者,不畏咎於人,不懷慚於已,君以為是,滔滔日進而益騁,君以為非,詆訶面承而更端以進,無媿咎之容。若君子,則言既不聽,恥於申說,奚瑣瑣尚口之窮乎?君子而以言與小人角長短,未有貞勝者也。易曰:「咸其輔頰舌。」應非不以正也,然相激而愈支,於以感上下之心,難矣。
夫大臣者,衷之以心,裁之以道,持之以權,邦之榮懷與其杌隉繫焉者也。不得已而有言,言出而小人無所施其脣舌,乃可定眾論之歸,而扶危定傾於未兆。若其一再言之,君已見庸而眾囂莫止者,必君志之未定,而終且受詘,則所謂「不可則止」者矣。夫吉甫豈安於受挫不思變計者乎?言出而絳必折之,憲宗且伸絳而抑之矣。然而屢進不已,蹻蹻爭鳴者,何也?彼誠有所恃也。恃憲宗之好諛在心,乍咈而終俞;絳之相尚以口,言多而必躓也。如是而可以辯論之長與爭消長哉?「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各得其朋以相牴啎,而黨禍成矣。此大臣之道,所不欲以身任天下之紛紜者也。
絳而知此,則當命相之日,審吉甫之植根深固、不可卒拔,辭平章不受,使人主知貞邪之不可並立,而反求其故,吉甫可逐也。即受之而姑舍他務,專力昌言,斥吉甫之姦,必不與同謀國事,聽則留,否則去,不但無自辱之憾,且正邪區分,可俟小人之僨輈折軸,而徐伸其正論,於國亦非小補也。不此之務,屈身以與同居論道之席,一盈一虛,待下風者隨之而草偃,朋黨交持,禍延宗社,絳能辭遇雨之濡哉?
嗚呼!言固未有方也,論固未有定也,失其大正,則正邪之遷流未有據也。吉甫、絳君子小人之辨分矣,他日德裕欲揜父之惡以修怨,而牛僧孺、李宗閔、李逢吉、元稹之徒,愈趨以與德裕爭勝,則君子之名實又歸於李氏。一波而萬波隨,不知所屆,要皆口舌文字之爭勝負於天下,而國之安危,俗之貞淫,淌滉而無據,言之得失,可為善惡之衡乎?盡臣道者不可不知,正君道者尤不可不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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