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通鉴论》卷二十五·宪宗·一三
人臣以社稷為己任,而引賢才以共事,不避親戚,不避知舊,不避門生故吏,唯其才而薦,身任疑謗而不恤,忠臣之效也。周公遭二叔之流言,既出居東,而所汲引在位者,皆摧殘不安於位,公身之不恤,而為之哀吟曰:「既取我子,勿毀我室。」小人動搖君子,取其為國所樹之人,指之以朋黨,毀之以私親;誠可為衋然傷心者矣。雖然,公以叔父受託孤之任,撫新造之國,收初定之人心,以衛社稷,故必近取休戚相倚者以自輔,固未可概為人臣法也。
立賢而先親知,非無說以處此矣。狎習已夙,則其性情易見而賢否易知,非遙采聲聞者之比也。且吾權藉既尊,風尚既正,屬在肺腑者,茍非甚不肖,若李虞、李仲言之於李紳,亦將習見正人,習聞正論,順風而偃,樂出於清忠之塗;則就親知而拔用之,非無得也。然而有大患者,茍其端亮忠直、憂國如家也,則其議論風旨恆毅然外見,而人得測其喜怒從違之所嚮。於是所與親知者,熟嘗其肯綮以相迎合,亦習為亢爽之容、高深之說、以自旌而求讎。如牛僧孺、元稹、李宗閔、劉栖楚之流,危言碎首,亦何遽出賈誼、朱雲之下;杜欽、谷永,徒觀其表見,且可以欺後世而有餘;蘇舜欽、石延年、黃庭堅、秦觀游大人之門,固宜受特達之知遇,杜祁公、司馬溫公所不能卻也。而後竟如之何也?未遇則飾貌以相依,已讎則操戈以入室,凶終之禍,成乎比匪,不亦傷乎!
憲宗詰宰相「當為朕惜官,勿用之私親」。此必有先入之言,誣絳以受私者。絳曰:「非親非故,不諳其才。」言之誠是,憲宗弗能奪也。而李吉甫因之指斥善類為朋黨,以利攻擊者,即在於此。非盡吉甫之誣也,使牛僧孺,李宗閔、元稹、劉栖楚之徒,早為絳之親故,而備聞其忼慨之論,絳能勿引與同升乎?而傾危爚亂之禍始,將誰歸邪?自非周公以至聖有知人之哲,以叔父居攝政之尊,則未可亟引親知,開小人姻亞膴仕之端;況乎人主方疑,同官方忌,為嫌疑之引避者乎?進以樹特立之操,退以養和平之福,大臣之常度也。絳雖忠,未講於此,上不能靖國,而下以危身,抑有以致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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