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问我变成幽灵是什么感觉的时候,我也会问他身边时时刻刻有幽灵围绕到底是什么感觉。
“会觉得我很烦吗?”我问。
“有时候会想要撒盐。” 尼克白了我一眼。
“有那么糟糕么……”
“一般情况下,要和幽灵分享自己的感觉,也有暴露隐私的风险,所以就算召唤幽灵,一般也会在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后就迅速把幽灵驱散了,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而已。”
“哎呀,你竟然没有把我驱散,说明我还是个好幽灵嘛!”
“当时召唤你本身就是意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不挨批……”尼克把头扭到一边,“而且你的话……好像也没什么特别不好的感觉,身体没有排斥,体力也没有过多的消耗,只不过就是像有个聒噪的人在身边而已……也不是不能忍受……”
“不好意思让你忍受了。”
“不要抠字眼啊!”
“原本要说‘享受’?”
“怎么可能啊!”
“哦,我一直想问你,知道一个人的过往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我偷偷瞟了尼克一眼,他正靠在躺椅上漫不经心的看一本书。
“哦……等你有经验了就会明白,对于不在意的人,怎么会想要记住他的事情呢?就算是读取了别人的记忆,也会很快忘掉的。”
“那……你还记得我的事情吗?”
尼克沉默了一会儿,放下手中的书,身体靠过来,鼻尖几乎贴着我的脸。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把按倒在沙发上。
“难得悠闲的周末,与其让你在这里问东问西,不如我们做一些有趣的事情吧!”
“等……等一下,尼克……”不要一言不合就把人推倒啊喂……
“我只是想讨论一些……一些比较深刻的话题……”我伸手推开他。
“深刻的话题啊……”尼克坐直身体,眼睛转了转,“那……我们说说《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啥?
我反应迅速的瞥了一眼他丢在茶几上的书。书名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作者是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
“不……不需要那么深刻……”
“嗯……那我们讨论一下关于你初恋的话题吧!”我看见尼克的嘴角微微上扬形成了一个弧线,眼睛里也闪着邪恶的光。
“不是你么……”
“嗯……”他又把面孔靠过来,直直的盯着我的眼睛,“虽然有些模糊的印象,但记忆里的形象一片空白呢,是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吗?连我也不能知道吗?”
“也不是不能让你知道……”我躲开他的目光,“是有那么一个人……”
“哎?什么样的人?”尼克又凑了过来,“是男生还是女生?”
“当然是女生……不过也不能算是初恋,只是当时有些模糊的感觉而已……”
那还是我上小学五年级的事情,她是我的同学,一直和我同桌。我从来都不是那种受人欢迎的小孩子,体育成绩不好,更没有活泼开朗的性格,因此一直属于默默无闻的角色。我的同桌也不是漂亮的引人注目的女孩,各个方面都普普通通,梳着最普通的马尾辫,穿着洗得干干净净却总有些褶皱的校服,背着没有什么式样的红色书包,黑黑瘦瘦脸上有一些小小的雀斑,眼睛圆圆的,笑的时候眯成一条缝,脸颊上还有两个小酒窝,有一些甜美的感觉。
因为是同桌,所以就渐渐的熟悉起来,有时候一起说说看过的书籍电影,一起讨论课上的习题,分组研究实践之类的活动,因为两人都没什么人气,所以也就自然而然的总是结成一组。十一岁的时候大概已经明白人们都会喜欢好看的人,而不好看的就会慢慢变得自卑,那个女孩大概也是如此,所以她的笑容才日益减少吗?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寒冷,不知怎么的我的感冒一直不好。天天那个时候正忙着准备中考,而我的心里好像也开始萌生一些叛逆的东西,总觉得有个处处都在照顾自己的姐姐是一件相当不酷的事情,于是就开始疏远天天,想要显得“独立”一些。
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心情也会不好。本来也没什么朋友的我就显得更加不合群了。那个女孩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和我一起讨论习题,甚至中午的时候也会一起去图书室看书,一起讨论作业。有一天早上,她突然说:“齐木南,我帮你泡些菊花茶吧,从家里带来的,喝了就不会再咳嗽了。”
说着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白色的方形小茶盒子,也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把里面的菊花一股脑的倒进我放在桌上的水杯里,然后拿着水杯跑去接了满满一杯热水,又小心翼翼的端了回来。
“等不烫了就可以喝啦!”她高兴的说。
“谢谢你……”当时的我有些不知所措,因为那时候总觉得像是菊花茶这样的东西是大人才会喝的饮料,味道大多不太好。
等茶稍微凉一些的时候我喝了一口,果然很苦。但我也希望自己能像大人一样,所以只有硬着头皮继续喝下去。
“啊!如果觉得苦的话,我还带了冰糖!”她笑眯眯的又拿出了另一个小盒子。
有冰糖不早说!冰糖丢进温热菊花茶里很快就融化了,喝上一口香香甜甜的。大概我就是在那个时刻对这个不起眼的女孩有了一丝好感。
“但是人家明明就是很喜欢你嘛!”尼克突然插话。
“嗯……大概是吧……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有多喜欢我,也许只是一点点而已。”我苦笑着说道。
“喜欢这种事情,有时候当事人自己也不太清楚究竟有多少。但不喜欢你或只有一点点喜欢你,绝对不会把关心你的心情付诸行动的。”尼克说得言之凿凿。
“是这样吗?不能是像朋友一样的关心吗?”我看着尼克,问道。
“就算是朋友,能拿出实际行动的关心,也是挚友了。”尼克的脸微微一红,“现在的人只要有点感觉就可以随便谈个恋爱,但能相互信任相互支持的挚友,一辈子也不见得遇到一两个。”
“说的也是……”我点了点头,笑着看着他,“但我没有跟她成为恋人,也没能成为朋友。”
在五年级结束的那一天,她突然叫住了正在收拾书包回家的我。她说有重要的话要对我说,当时我正满心欢喜的准备迎接暑假,只想着能早点回家打游戏。
“齐木南,我有两件事想要告诉你。”在学校花园树荫遮蔽的角落里,她站在我面前,显得十分不安。
“什么事?”我奇怪的问。
“第一件事,我要转学了;下个学期,你就有新的同桌了,大概。”她低着头,声音有点难过。
“转学?怎么没有和班里同学说呢?”我大吃一惊。一般来说,有同学要转学,老师总还是会向全班同学通告一声,大家也会有个简单的欢送会,关系好的同学还会送一些临别的赠礼。
“嗯。没有让老师和全班同学说,反正我也没什么朋友。”她略显尴尬的笑了笑,“只跟一两个还谈得来的女生说了,还有就是想跟你说一声。”
“可是……”
“没什么。我这样的人,用不了多久,大家就会忘记的。”她歪着头,看着我,“齐木南也会把我忘记了吧?”
“那怎么会?我又不会失忆,怎么会忘了你呢?而且大家再怎么也不至于把同班同学给忘了呀!”
“对于不在意的人,怎么会总是记得呢?一年不会忘,两年不会忘,但是过了十年、二十年,总还是会忘的嘛。”她的神情颇为惆怅,跟她当时的年龄一点也不搭配。
“不管怎么说,我是不会忘的!”我信誓旦旦的拍着胸脯保证。
“对了,还有第二件事情呢!”她把目光停留在我脸上,“我喜欢你,齐木南。”
我大概因为过于吃惊而张大了嘴巴。
“有那么吃惊吗?”她红着脸,懊恼的问。
“不……只是没想到……”我支支吾吾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临走之前,觉得应该告诉你一下,毕竟以后大概没有什么机会见面了。”她低下了头,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看着我,挤出了一个微笑,“那就再见了!”
话音未落人已经转身离去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呆在原地。
“你怎么什么都没有说?”尼克吃惊的看着我,“之后呢?虽然转学了,但想见面还是可以见的吧,暑假里也可以见面的呀!为什么不好好的说清楚呢?”
我无奈的笑了笑,看着尼克。
“我以为,她要转学了,就算我心里有一点好感,说出来也没什么意义了吧,于是就真的没有再联系,之后也没有再见过。就是这样。”
我没有告诉尼克,之后我和那个女孩又见过一次,因为无论如何也难以说出口。
那是上中学的第一年暑假,我参加数学培训班的时候,看见她也走进了教室。还没来得及惊讶与欣喜,就看见走到一个原来的和她比较熟的女同学那里哭了起来。之后她们两人就一起走出了教室。后来那个女孩回来了,她却再也没有来那个培训班。后来听说她在路上遇到了一个男人,那个人一直尾随着她,还动手动脚。天天虽然早就已经反复告诫过我要远离“可疑的大人”,但恋童癖这样的词汇却还是超出了当时的我的认知范围。还记得有一个男同学震惊的说:“怎么可能?她看着就跟小学生似的啊!”
当时的我既没有去向她询问情况,甚至连之后打电话安慰一声都没能做到。再听到她的消息是大学毕业之后。那时候我在美国工作,有一年休假回国的时候正赶上小学同学聚会。原本不太参加这类活动的我,不知怎么就决定去一次。聚会上当然没有见到她,却听见有几个女同学谈起她来。
“听说高中的时候就全家移民到美国去了。”
“好像念了不错的大学呢!”
“对对,似乎是和女友在西雅图定居下来了,说是要结婚了了。”
“但我怎么听说她似乎是生病了,过得不太好?”
“她本来就心脏不太好,当初转学就是因为要做心脏手术,但是手术不太成功,所以高中的时候才移民的。那边的医院更好一些,价格也便宜点。”
“本来就是单亲家庭,爸爸带着她,未免经济上艰苦一些。”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对她的了解竟然这么少。不知道她生病手术的事,更不知道原来她和我就在一个城市生活。这么多年来,她的样子早就淡忘了,就像她说的那样。直到听到别人的议论,那一年在培训班教室里,她瘦小的身影、哭红的眼睛、她穿着的红色格子的打褶短裙和白色的上衣,才一一浮现在头脑之中。记忆的闸门慢慢打开,才想起来,不止是一杯加了冰糖的菊花茶,还有递过来的橡皮,帮我贴上的创口贴,生病时候借我的笔记和关切的询问……原来我曾经接受过她那么多的好意。
“齐木?你在想什么?”尼克拍了拍我的头,“怎么一直在发呆?”
“没什么……”我心里有点难过,“在想事情……”
“在想什么呢?故事的后续吗?”
“没什么后续。”我握住他的手。原来他记得我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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