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Tina的时候,傍晚的太阳正散发出金色光线。她站在餐厅门口,明明身材矮小却穿着臃肿的白色长羽绒服,好像一只小熊;天很冷,但她却没有戴帽子,一头乱蓬蓬的短发被冬天的风吹得张牙舞爪。
齐木和我到达的时候,这只小熊正在没有目的地东张西望。
“天天!”齐木比我先看到她。
“啊!小木!”
只见她张开双臂,摇摇摆摆地朝着我们跑了过来,却越过了齐木,径直扑在了我身上,而我则下意识的伸手抱起她来转了两个圈。没错,就像从前那样。
“Nix!该怎么说呢……好久不见啦!”她仰头看着我,眼睛里都是笑意。
如今已经没有人这么称呼我了,她这样叫我,让我觉得有些恍惚。
“哎呀,怎么啦?发什么呆?”她伸手在我脸上捏了一下,手是冰冷的。
我抓住那只冰冷的手,说:“等了很久吗?”
“哪里哪里,刚来而已。”她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但我还是看见,她的眼睛里有血丝,黑眼圈用遮瑕膏努力的盖住了,但笑容却难以掩盖疲惫的神情。
“快进去吧,外面很冷。”我拉着她走进餐厅大门,心脏扑通扑通跳着,思维在十年前和今天之间不停跳跃,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我使劲儿眨眼,深呼吸,Tina看我的眼光里,少了闪闪发亮的东西。
“天气冷就要多吃肉嘛!小木最喜欢吃肉了!”我们三人坐落,她兴致勃勃的看着菜单。
“也不是特别喜欢吃……现在……”
“你都不来看我!”她嗔怪的看着自己的弟弟。
“最近比较忙……”
我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来描述这一次三人的聚餐。
Tina一直在努力活跃气氛,说了自己去偏远地区的采访工作,说了齐木小时候的许多糗事,还说了他们家乡的习俗,兴高采烈的讲了齐木的父母,她自己的父母,他们的祖父母。齐木认真地听着,有时候尴尬地笑笑,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看我,而我的眼前只不断浮现出十年前所发生的事情——在突然响起的炮火中手拉着手逃难,在寂静的夜里钻出帐篷爬到山顶上看星星,Tina死去的老师,还有那个尸横遍野、惨不忍睹的夜晚……
Tina变了。
在我偶然见到她而回忆起从前的事情之后,也曾经无数次想起她,想她努力工作的样子,看到被战争残害的村庄后愤怒的样子,想当我拉着她小小的手在原野上奔跑时她开心的样子……那些时候的她都与今日不同——今日的她正在小心掩饰着自己的内心,掩饰着自己疲惫的状态,尽力照管着齐木的情绪,表达着对我的关心。
这并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她。
失望吗?一点也没有。这是成熟的她应该有的样子。在找回了自己的记忆之后,她克服了过去的伤痛,成长成为一位优秀的女性,也让我清醒的认识到,过去的终究还是过去了,我一直怀念的不过只是记忆中虚幻的影子而已。
“开心的时间总是觉得过得很快啊!”
盘子里的菜都见了底,Tina感慨了一声。
“我们再去什么地方坐坐,你先回去。”我对齐木说,“我会好好送Tina回家,你放心。”
“嗯。”齐木低着头,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也没什么可不放心的呀。”
我们目送着齐木离开,两人都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你……”两人同时开口,看到对方也开口,又同时停下。
我把她拉过来,紧紧抱在怀里。
“拜托,一会儿就好。”我强忍着眼泪不要流下来。
“要多一会儿才好啊!”Tina也把我抱紧了。
这才是经过了九死一生的两人应该有的重逢啊!
“Hila还是什么也不知道吗?”好久之后,她松开我,问道。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怎么可能让她想起那些事情。”
“我也觉得不能让她想起来。”她说,“没想到之前竟然以‘同事的亲属’这个身份见到了她。”
“也许再过许多年,还是会告诉她的吧!”我说道,“毕竟那是她自己的过去,谁也没有权利剥夺。”
“是啊!虽然残酷,但毕竟是自己的过去……”Tina眼睛看着远处,仿佛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小会儿,她说,“我们去哪里?”
“哪里也不去。”我看着她,“送你回家休息。”
“哎呀,被你看出来了吗?”她假装吃了一惊,吐了吐舌头。
“只有你弟弟那种傻瓜才看不出来。”
“是吗?有那么傻吗?”
“绝对有。”
“哈哈哈……”
然而,即便是我,也低估了Tina疲劳的程度。或许是在出租车上强忍住不打瞌睡的缘故,她跌跌撞撞地走到家门口,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的时候,简直就要靠在门框上睡着了。我只好帮她打开门,把她拖到客厅的沙发上。客厅小的可怜,行李箱还摊在地上,简直没有落脚之处。橱柜上没有洗干净的盘子散发着奇怪的味道,垃圾袋就随便的仍在地板上。沙发上其实也堆满了书和衣服,但Tina就那么直接的坐到了一堆衣服上,身体一歪,头枕在一本厚书上,一边说着“抱歉,家里太乱了,都怪小木不肯帮我……”一边就要睡死过去。
“至少去好好卸妆啊!”我急忙伸手把她拉起来,拖进浴室的洗手台前,用旁边的毛巾蘸了冷水,直接贴到她脸上。
“啊……”冰冷的毛巾大概赶走了一些瞌睡虫,“真是严厉啊!”
“怎么至于这么困?”我问。
“一直在加班嘛,从美国回来以后都没有合过眼。”Tina回答道。
“新闻行业都这么夸张吗?你先去睡觉吧,我帮你简单收拾一下。”
“啊?那多不好意思……”
“怎么跟我这么客气起来了?”我笑着说,“那就算是我帮齐木好了。”
“这样啊……”Tina插着腰,“那我去睡觉啦,你收拾干净点儿哦!那个家伙真不像话,一次都没来看我!简直就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嘛!”
“喂……这词可不是这么用的……”
“哈哈哈哈……”她大笑起来,“都交给你啦!”
地上、沙发上乱丢的衣服归拢起来,外套用衣架挂好,其余的丢进洗衣机里,打开快洗程序。小沙发旁边的书桌上满是凌乱的纸张,都整理在一起用地上捡到的长尾夹固定起来。推开窗子,冷风吹进来,屋子里长久没有通风而聚集的腐朽气味瞬间就消散了,我推开卧室的门,Tina蜷缩在床上,紧闭双眼,发出匀称的呼吸声。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打开卧室的窗子,顺手把她身上的被子盖严实,又拿起床边椅子上随意搭着的毯子盖在了被子上。
等到把厨房的脏碗碟都洗干净,洗衣机已经发出了停止的“嘀嘀”声,把衣服都仔细的挂在浴室里,再把暖风机打开,又检查了冰箱里的食物,把过期的和腐烂的都装进垃圾袋里,想着一会儿离开的时候一起带走扔掉。
我走进卧室,关上窗子,仔细拉严窗帘,窗子朝东,这样早上的时候,不会被刺眼的阳光叫醒。轻轻掩上卧室门,把客厅的窗子也关好,我长出了一口气,坐在沙发上,却感觉手里摸到了一张小纸片,拿起来看时,发现是张名片:
安娜?斯米尔诺娃,叶氏集团基因技术研究部,首席科学家。
名片上的这几个字仿佛有刺一般,让我直接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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