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生没有意外,是不是就不能算作人生了呢?本来以为可以不用去面对的事情,最终也还是会有面对的一天。当张键告诉我,我远在太空站工作的父母会在近期回到地球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被命运投掷的垒球击中了脸孔。疼痛吗?算不上,只是脑袋嗡嗡作响。那是一种比不知所措更为严重的情绪。我面无表情的看着张键,说:“我知道了。”
“不问问什么时候?”张键抬了抬眉毛。
“什么时候?”
“明天晚上。”
“哦,这样。”
记忆中父母的面孔已经模糊了。或许对母亲还有些许印象,因为她至少还在我年幼时回过两三次地球。儿时的我记得她把我搂在怀里的温暖的感觉。随着太空站与地球交恶,她再也没能回来,而那种温暖的感觉也开始模糊,我以为被不同的人搂在怀里,都会得到一样的温暖的感觉。然而,那真的是一样的吗?又或者说,事到如今,我还期待着来自父亲母亲温暖的拥抱吗?
“也没什么不好吧?”齐木走过来,坐在我身旁,“要不要出去喝一杯?”
“嗯?为什么?”
“你回家以后就一直坐在窗子前面看天空,”齐木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心里有点发毛。”
“那你知道我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吗?”
“想……见面该说什么?”
“抱我一下。”
“啊?”
“快点!”
“哦……”
亲人见面需要拥抱的吧……总不能招招手说一声hi,好久不见。那么,是该先伸出左手还是右手?要普通的拥抱还是紧紧的拥抱呢?要拥抱多久才分开?
然而,他们又不是因为我才回来的。经过最近的谈判,太空站与地球的关系有所缓和,一些服役时间长的工作人员获得了批准,可以回到地球来养老。也许他们早就安排好了在地球上的生活,根本就不会想要来见我也说不定,毕竟我也并没有应答过他们的视频电话,只是偶尔回复一下母亲嘘寒问暖的电子邮件,而这个“偶尔”还是以年来计算的。
“尼克斯,爸爸妈妈爱你。”
邮件的结尾总有这样一句话,但我却觉得他们所谓的爱我也不过只停留在这一句话而已。实际上,有没有这一句话,我的人生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送我去上学、照顾我饮食起居的是祖母而不是他们,把我从霸凌中解救出来的是绎心而不是他们,在绎心死后给了我安慰的是Tina而不是他们,一直默默支持我的是勇子而不是他们,现在默默走到我身旁为我披上衣服的是齐木南而不是他们。那么这个“爱你”又是从何而来呢?
“不要那么紧张啦,”齐木说道,“虽然我也不知道确切的情况,但自然而然地去应对就好,不要勉强自己。”
看着不停安慰自己的齐木,我感激地点了点头。然而那个时候的我还不知道,与父母拥抱的时刻永远都不会到来了,面对面说hi的机会也不会有。降落仓在穿过大气层的时候变成了一颗火流星,我呆呆的看着它燃烧殆尽,头脑中早就设想过的无数种见面的场景仍然盘桓不去。我的遗憾,我的怨恨,我的一切情绪在头脑中相互缠绕,再也没有办法理出头绪。
实验室的同事都来和我握手,余所长也来了,拍了拍我的肩膀,没有说什么。张键说起了黑匣子和遗物,我回了一句什么,自己忘记了。后来隐约听到他和齐木说“怎么可能随便处理”“交给你可以吗”之类的话。
这一次,我就好似被命运的狙击手射中了一般,倒了下去。
“前辈,前辈,也该醒醒了呀!”
“你别吵他了,他肯定是累了。”是齐木的声音。
“这都几天了!”陈融嚷嚷着,“肯定不是真的在睡,只是装死的状态而已!”
“别那么说……”
“前辈,快起来!”她伸手摇晃我的身体。
痛。每块骨头都在痛。这就是真正孤身一人的感觉吗?可是,陈融不一直是孤身一人的吗?所以,这其实是失去的痛苦吗?这种痛苦在绎心死的时候已经经历过一次了,为什么还会有第二次?本来有没有他们都是无所谓的啊!不,并不真的是无所谓的,只是我还以为在漫长的人生里,还有许多机会,所以眼前的分别也好,不理会也好,都只是暂时而已。然而,等到所有的未来都成为泡影的时候,“失去”的疼痛才开始显现出来。
“前辈这样也太差劲了!”陈融气呼呼地说,“我知道你根本就没睡着!难道你就不想去调查事情的真相了吗?这样躲在被子里有什么用?这是阴谋!绝对是阴谋!绝对是太空站的人干的!他们有见不得天日的秘密!”
我知道陈融心里是憎恨太空站的,那里对于她而言是一切痛苦的源头。
“抱歉……”我睁开眼睛,看着她愤怒的面孔,用手肘支撑着身体,想要从床上坐起来。
“尼克!”齐木过来把我扶起来,“身体感觉怎么样?你就那么晕倒了真是吓了我一跳!想不想吃点什么?喝点水好不好?”
“嗯。”我点了点头,“让你们担心了,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啊!”身体突然被抱紧,“出了这种事情,难过也是正常的啊!”
“不能再这么颓废下去了,谢谢你一直安慰我。”我拍了拍齐木的背,“好啦,收拾收拾去工作了。”
张键没有料到我这么快就回来工作,毕竟也只是在床上昏睡了两天而已。
“再休息几天也没事的……”他说,“最近也没有什么重大的案子。”
“大家都这么关心我,耐心的陪着我,安慰我,不管怎样也要打起精神来啊!”我看了旁边的陈融一眼,她却把头扭向一边。
“呀,也没什么……毕竟是大事……”张键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等调查结果吧。”
“好,打探消息的事,就交给我吧!”他严肃起来,“这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太空站那边怕是有什么问题。”
丧礼是在三天以后,我将父母安葬在祖父母所在的公墓中,在靠近角落的大树底下,竖起一座小小的石碑。遗体当然是不可能有,所能安葬的也不过就是两张照片而已。
齐木南和我一样穿着黑色的丧服,手里捧着白色的花束一直默默站在一旁。丧礼结束后,有领导前来慰问,余所长和张键陪着我一一应对。
“已经成立了调查组,”送走了领导,张键在我耳边悄声说道,“我们可能会召回全部的中国航天员。”
“什么?”我吃惊的看着张键,“太空站里的工作人员不以国籍论的啊,不是统一给了太空工作身份吗?”
“是,”张键说道,“可如果是我们派人去接的话,你父母或许就不会出事了。”
“何出此言?”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
“黑匣子还没有找到吗?”
“我们要比他们先找到才行。”
“他们?他们是谁?”
“就是让你父母出事的人啊!”
“是……什么人?和我身上的实验有关吗?”心头突然一紧,“和……叶氏集团有关吗?”
“目前看来,或许是的。”
“果然……”
“果然什么?”张键瞪了我一眼,“你不要轻举妄动,我刚才和你讲的话,一个字也不能跟别人讲。”
“我知道。”
“回去等我消息吧!”
“嗯。你……为什么要帮我?”我拉住转身要离开的他。
“我这不是帮你,是为了弄清楚真相。” 被他瞪了一眼,我只有松开手。
“明天见。”
“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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