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说要看日出,所以我也只能早早上床睡觉。可哪里睡得着呢?尼克自己不也没有睡吗?他借着床头灯的黄色的光看书,书名好像是《恋人们的森林》。明明身处海滨,为什么要看关于森林的书呢?
“讲什么的?”我同他搭话。
“嗯?什么?”
“你看的那本书!”
“关于我住海边旅馆的室友夜晚睡觉时被鬼怪带走吃掉的那件事。”
“啊?那不就是我吗?你这是故意吓唬人吧?况且哪有这么长名字的书啊……”
“是关于华丽炙热的爱欲与意想不到的死亡的故事。”
“嗯……”我不确定我听懂了,但总觉得死亡距离我们并不遥远,“就是说,结局是人都死掉了?”
“因为死亡才能相聚的人也是有的。”
尼克突然不着边际地说道,脸上的表情瞬间阴郁起来。
“不过,”他接着说,似乎要掩饰刚才发散出来的弥漫在我们中间的阴郁气氛,“具体来说,是关于靠着可爱的面容诱惑人的美少年的故事。”
“那不是你自己吗?”
“我吗?我可算不上是少年了……”尼克合上书,仰面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
“至少看起来是的。”我盯着灯光下他侧脸的轮廓。
“什么呀!内心里早就迈入了大叔的行列了。”他自嘲地笑了笑,侧过头来看我,“关灯睡觉了,明天还要早起呢!”
房间暗了下来,等到眼睛适应了以后,就会发现月光透过窗子照射进来,将微冷的空气也染成了亮闪闪的银色。我的床挨着窗。那月光的银色粒子也洒在了白色的被单上。尼克的呼吸声缓慢而匀称。他瘦小的身躯淹没在厚厚的羽绒被里,几乎看不见了。
我轻轻起身来到窗前,斜倚在窗台上往海边张望。原本以为夜晚的海应该是漆黑一片的,但今天是月圆之夜,天空放晴,银色的沙滩在月光下若隐若现,远处的海浪化作一条白线爬上沙滩,海水里映照着摇曳的月影。
突然之间,眼前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影在沙滩上飘忽晃动,似乎正追逐着海浪奔跑。那是家美。我才认识家美,也只见过她两次,但我知道那就是家美。我熟悉她的动作,她的姿态,和她动作中带有的独特的气质。
在这样寒冷的夜里,她独自去海边做什么?
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打了个寒颤,心头涌上不好的预感,心脏也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着。事不宜迟。尼克还在沉睡,我抓起搭在椅子上的风衣裹在身上,转身跑出了房门。
深夜的海边比我预想的还要冷。在沙滩上跑了一通,却不见家美的踪迹。我喊她,但声音一出口就被海风撕裂,化作了片段被海浪捕捉到,沉浸到漆黑的海底。我想起家美的画,眼睛开始疼痛起来。就算死盯着海面上看,也只有漆黑一片。月光的倒影如此幽暗,如此摇曳不定,就算是家美漂浮在那片光亮中,我也看不到她。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继续往前跑。路过一片满是礁石的海滩时,家美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眼前,就在不远处一块较为平整的礁石上,而那礁石周围已经被海水漫过了。
家美正站立在那座小小的孤岛上,像一尊会动的雕像一般往岸上张望。她试探着伸出一只脚,冰冷的海水又让她把脚缩了回去。在片刻的犹豫之后,她整个人大跨步向前一跃,双脚踏入海水,跑了几步,身体便失去了平衡,重重地跌倒了。海浪冲过来,她挣扎着要爬起来,大声喊着“救命啊!”其实海浪并不大,在那种地方跌倒,就算身上会被海浪打湿,也不至于被淹没冲走。但家美显然已经吓坏了。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去,把她从水中拉起来,可她浑身发抖,站也站不稳,索性一把抱起她,往沙滩上走了好远,在一处小木屋旁边,找了个背对着海风的角落,放她下来。家美整个人跌坐在沙地上,哭了起来。虽然有些不知所措,但我也还是坐在她身边,像哄小孩子那样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是阿西里啊……谢谢你救了我……”家美啜泣着。
“谈不上救,你自己也能爬起来的,那里水也不深。”
“那我大喊‘救命’岂不是太丢人了?”看起来,家美稍微恢复了一些理智。
“听你这么喊,我倒是放心下来了,还以为你心里是想要……”说到这里,我顿住了,“想要轻生”这样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但家美似乎是明白了,轻声说道:
“对不起……你都看到了,我画了那幅画,心里也确实有那样的想法,但……到头来还是贪生怕死……”
“贪生怕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大声打断她,“人类就是应当贪生怕死!”
家美愣住了,抬头看我,眼睛里都是泪水。
“你一直都努力活着,虽然才认识你,但我也能感觉到。画也画得好,至少我觉得很好,我也很喜欢你给我画的画像,我会一辈子好好珍藏……”
猝不及防,家美扑到我怀里大哭起来。
“可是……活着……太孤独了……就算叫家美,家庭也一点都不和美……”她一边大哭一边说着,“打工……画画,像候鸟一样迁徙……没有家,什么时候是尽头呢……呜呜……”
从家美断断续续的诉说中,我大概知道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独自一人,父母离异后再婚,就不再与她联系了,她独自靠着助学贷款,一边打工一边念完了美术类的大学,毕业后更加努力工作去偿还助学贷款,幸亏贷款被减免了一部分,否则现在也还不完。
我深知被家庭抛弃的孤独与悲伤,听到了她的遭遇,眼泪也差点流下来,于是抱紧了她,轻声说:“至少你遇到了老板娘姐弟,现在遇到了我……以后还会遇到更多伙伴……”
“阿西里!阿西里!你在哪?”
隐隐约约听到有嘶声裂肺地人喊我的名字,是尼克的声音。抬头一看,远处有手电筒的光。
“这里,这里!”我站起来挥舞着手臂大声喊。
尼克跑过来,他身旁还有另外一个人,手里抱着一条厚毯子,是慨。
“家美?!”慨惊呼了一声,随即把毛毯披在了家美身上,我才注意到,站在我身旁的家美因为衣服湿了大半而在风里瑟瑟发抖。
“对不起……我给大家添了麻烦……”家美小声说。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慨紧紧握住家美的手,“是我私自扔掉了你的画,就因为不喜欢那幅画传达的感情……我不该逃避,不该对你的痛苦视而不见,这些年一直看着你,看着你的画,你写的文字,因为有你在这里我才能坚持下来,可却忽视了你的感受……这样的我有什么资格跟你说想要和你交往的事?总觉得自己太弱小,又比你年轻那么多,没有自己的事业,只是帮着姐姐看店,但其实这家店没我也行,客人并没那么多,我也没有什么才能……”
慨一股脑儿说了很多,月光下他脸上带着悲伤又坚毅的神情,我的心也随着他的话语紧张起来。可是,尼克的一声口哨才让我意识到,刚才似乎听到了了不得的话。
“我……”家美嗫嚅着,“要是你说想要交往的话……我大概没有办法拒绝你……当然也没什么资格接受就是了……但是,”她抬头看着慨,目光也渐渐坚毅起来,“我希望以后成为有资格接受的人……”
“家美……”
在尼克把我拉走的瞬间,我大概看到了慨紧紧抱住了家美。咦,海边有这么冷吗?冷到喘不过气。下雨了吗?听不见声音。好难受。
“阿西里!阿西里!”是尼克在叫我。我被他拉着往旅馆的方向走。
“你还好吧?阿西里?怎么不说话?”
“闷闷的。”
“什么闷闷的?”
“心脏。”
尼克停下来,转头看我。
“你这是第一次吗?”
“第一次?”
“第一次……喜欢一个人。”
啊,是吗?喜欢一个人这么难受吗?是失去的感觉吗?是得不到的感觉吗?我有资格喜欢别人吗?会有人喜欢像怪物一样的我吗?
“能喜欢一个人不是一件坏事,就算难受,也是属于自己的真实的感情。你有资格喜欢任何人,也会有人喜欢你,阿西里。”
这个家伙也能读心吗?还是读了我刚才的记忆?不,他明明松开了手,没有碰到我……哦,现在碰到了。我被尼克轻轻抱住了。
“阿西里是我见过的最单纯最善良的人。”尼克在我耳边轻声说,但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用你的超能力,明明可以赚很多钱,做很多为所欲为的事,但你一概没有做。”
“因为我是个单纯的笨蛋吗?”
“单纯的笨蛋有什么不好?”
“但大家都怕我,不敢接近我,没人愿意跟我同住,吃饭的时候也不会坐在我对面。”
“这个……”尼克把我抱紧了一些,“你现在会担心我偷窥你的记忆吗?”
“不会啊。”
“为什么?”
“我相信你不会,”尼克的问题让我有些意外,不过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相信他的呢?“所以,同事们其实是不相信我,对吗?这和讨厌我也没有太大区别吧……”
“你还真是个单纯的笨蛋啊!”尼克说着解下自己的围巾围在我的脖子上,绕了两圈又打了个结,伸手拉住我继续往前走。
“不是讨厌你,是怕被你讨厌。”过了一会儿,他幽幽地说,“怕心里想的被你觉察。”
“我不明白……”
“想着‘阿西里这个家伙洗碗不是很干净’‘该他打扫的时候也很敷衍’之类的事情被你发现,就会被讨厌了吧?”
“这些话直接告诉我就好了啊,我也会改……”
“也许会选择不说出来,选择包容,其实只是在心里稍微抱怨一下而已,也许会想要更委婉地说给你。”
我想了想,总觉得自己应该不至于为了这些事情而讨厌别人。
“也有一些你知道了绝对会生气的情况,比如……”尼克顿了顿,似乎在思考该怎么说,“在心里想‘这个家伙好可爱,好想戏弄他’……”
“……”
这个回答倒是让我大吃一惊。
“怎么会有人这么想?绝对不会有的!”
“绝对会有!我敢肯定!”尼克态度坚决,斩钉截铁。
“你怎么会这么肯定?”
真是让人狐疑的态度啊……
“赶紧洗个热水澡上床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看日出呢!”进了旅馆的房间,尼克就把我往浴室里推,不过,隔着浴室的门,他又说道:“在你能熟练掌控能力之前,我都会陪着你,不会让你孤单的。”
结果我们还是没有看到日出,一方面是因为云并没有完全散去,东边的地平线一直被乌云遮着,另一方面是我着了凉,发起了高烧。尼克一整天都在尽心竭力地照顾我。慨贴心地送来了他精心熬制的八宝粥,味道软糯甘甜;家美提出要以“病榻上的阿西里”为名为我画一幅画,被我严词拒绝了。我还从尼克那里得知,他调查了家美的情况,是老板娘易慷暗地里为家美还了贷款。
“你怎么这么不信任人,还背地里调查?”我当时还颇为不满地质问尼克。
“因为我觉得你喜欢她。”
“也……也谈不上喜欢吧,大概是她的个性和才能吸引了我。”他这么直白地说出来让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还以为你只喜欢美人。”
“我也以为是的……但就是因为她不算是美人,才证明我的感情是深刻的。”
“深刻到我都没有想到你会在大半夜追她到海滩上去……幸好听见慨敲家美的门,给她送毛毯……”
“我是怕家美想不开……”
“那不可能,虽然我知道她很苦恼,但也不至于选在旅店要接待大批客人之前。她那么喜欢那对姐弟,不会给他们添麻烦的。”
旅馆要休业的前一天,老板娘姐弟、家美和店里的其他伙计聚集在一起包饺子,我和尼克是最后的客人,自然也参与其中。
“齐木南那个笨蛋根本就不懂饺子对我们北方人来说有多重要!”尼克一边信誓旦旦地说着,一边往嘴里塞饺子。
作为一个外国人,当然我也不是很懂,再说我又不是意大利人。
老板娘亲自送我们到火车站,慨和家美也去了,他们两人决定一起到南方去生活几年,慨要到顶级的餐厅里学习,家美要在装饰设计行业闯荡一番,赚一些钱。临别时,家美送给我一幅画。那是一幅铅笔淡彩,夜深人静的海滩上,一个人拉着另一个人在月光下奔跑。前面的那个人个子矮一些,回头看着后面的人,长发在风中飞舞。我的脖子上还系着尼克的厚围巾。天气又冷了一些。他说系上围巾就不会感冒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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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ninix FROM 123.119.72.*
FROM 123.119.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