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堂次子笃云 十八世 字甫庭行五光绪二十九年癸卯五月初八生殁葬失考
这是家谱上关于我祖父的全部记录,也是这个世界上所留下的有关他的唯一书面痕迹。祖父的故事,在岁月的长河中早已销声匿迹,其人哪怕一尺一寸墓碑的痕迹和线索都没有留下,但在父亲过去一次次对我的讲述中,一些关于祖父人生的线索从未消失过。记录下这些,仿佛是再次回到陆家冲,回到火烧庵堂,这个我出生的地方,再次听父亲讲古,一个说得耐烦,一个听得痴醉。此时是公元2022年10月19日,距离母亲去世已过去两个十年又两年,送走父亲好像是昨天。
光绪二十九年,即公元1903年,三湘之腹,涟水之源,一户黄姓农家,一个男婴呱呱呱坠地,取名黄甫庭。此时,甫庭的爷爷尚健朗,粗通文墨,小有家业,一幢两进五开间双层大瓦屋依山傍水,甫庭父亲登高和叔叔效恒也已经各立门户。登高和效恒的名字源于《幼学琼林》中重九登高,效桓景之避灾,端阳竞渡,吊屈原之溺水句。登高行八,俗称登高八爷,效恒行九,俗称效恒九爷。树大分枝,两兄弟分家时,登高分得陆家冲二十亩水田,效桓分得麻咀巴八十亩旱土。登高八爷婚配大科柳氏,两人多年仅得一女,也就是甫庭的异母大姐。柳氏年方二十八即不幸病故,此时大姐十岁。为续子嗣,登高八爷再婚配王氏,生有四儿两女,甫庭即次子。效桓九爷婚配严氏,也生有四儿两女。这样,黄甫庭兄弟四人,堂兄弟一起八人,加上还有四五个姊妹,大家族十多人。
1906年,黄甫庭的大姊,同父异母的柳妈妈生的姐姐,眼看到了出阁年龄,甫庭父亲登高八爷因为怀念亡妻,痛爱这个失母的大女儿,将二十亩水田,即全部家产作为嫁妆,风风光光地把女儿嫁予五十里外斗牛老的柳家,读书人柳秀才。这一重大决策,黄甫庭开明的爷爷,当时也是点头同意了的。这在当时,应该是惊世骇俗的大事吧。遥想登高之心无非父母之心,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古今并无二致;其结果,富户成了穷家,此后这个安稳农家的命运,也便跟随着改朝换代,在磨难中一边风雨飘摇、一边子嗣绵延。
排行老五的黄甫庭渐渐长大,身高体健,加之为人莽武,乡邻俗称才五教师,本地土话教师即武术教官之意。甫庭无田可耕,便栖身行伍,以力气活命。上世纪20年代,从军阀混战到井冈山的反围剿,湖南中部的乡下虽远离主战场却从未远离战事,抓壮丁的规矩是三丁抽一、五丁再抽。黄甫庭大家族兄弟八人,要抽三个壮丁,家里无丁可抽的,可请人代。从二十年代到四十年代,总共近三十年中,甫庭以当兵为业,抵了自家三次,总共卖了十一次壮丁。1930年,井冈山上,伟人有诗,前头捉了张辉瓒。张辉瓒的下面,有一连长,名刘长安,是黄甫庭四嫂刘氏的亲哥,同一个村里的,刘连长的下面有一大兵,就是黄甫庭的亲弟弟黄甫元,黄甫元在家族中排行第八,俗称汉八爷。这场战争,对阵双方的人,才五教师黄甫庭在捉张辉瓒这一边,弟弟甫元与刘长安在张辉瓒这边,战场上,兄弟乡村亲戚碰面了,却不便打招呼。这一仗下来,张辉瓒被抓了,刘长安战死。战后,甫庭再次选择遣散回到家乡,娶妻生子,1932年生了我伯父森林,两年后又有了我父亲鼎林。
公元1934年,即民国二十三年,甫庭的父亲登高八爷去世了,享寿六十三,在当年也是高寿。但按土俗,才五教师的父亲死的时辰不对,犯了重霜,意味着这户人家的后辈会接二连三去世。果不其然,在黄甫庭父亲去世后三年里,家里四个儿媳死了三个,嫁出去的女辈们死了三个女婿,对于甫庭来说,妻子兄嫂弟嫂三年内接连去世了,黄甫庭四兄弟有三个打光棍了。三个光棍要带养九个娃娃,九个娃娃,大的十岁左右,小的一岁半岁。二十亩水田早已慨慷陪嫁,家里仅剩一个空荡荡的大屋子,和一群没妈的细伢子细妹子,日子还得过下去。此时,我的父亲一岁半,母亲没了,父亲走了。
甫庭选择当兵,回到战场,是他的主动选择。在我父亲的回忆里,他的父亲掩埋了爱妻,泪别了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穿上征衣,毅然决然踏上了战场。那一夜,雨下个不停,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大山延绵不绝,只有黑夜中的狗狂吠,山上的树阴森矗立着。实际上,甫庭走之前还有过一次族内的争执。甫庭的三哥甫田在父亲登高去世后,自任家长,长兄如父,听说五弟要走,一次命令式的谈话开始了。三哥说,家里有三个小孩,五老弟你在家务农,老老实实干农活,做挑运工,过农家日子几好?五弟呢?什么话也不说,他已经过惯了部队里的生活,只想卖壮丁。卖一次壮丁,抵别人家抽壮丁的缺,别人家给三百斤稻谷作为回报。谈话刚开始是和风细雨的劝,谈到后面就成了拳头比划。虽然是一母所生,都是身材高大、力能扛鼎之人,五弟久在行伍,擒拿格斗自然更胜一筹。三哥趴下了,动弹不得,半月起不了床。兄弟情深,也有争执,不为别的,为了你好。
苦的是娃们。本来是三个光棍带九个细伢子,现在还走了一个,两个光棍怎么带得动。家里穷,但是屋子大,两个光棍出门前,将九个细伢子放在二楼,把那长长的木制的楼梯抽走,干完农活回家,再将楼梯搭上,把小孩接下地。如此的日子,年复一年,孩子们饥一顿,再饥一顿,几乎没有吃饱饭的时候。大一点的小孩长大了一些,想办法把弟弟妹妹拉出去,肚子实在饿得不行,细伢子们一起,顾头不顾尾地往邻居家或邻村去乞讨。两位父亲可能是出远门回来,发现小孩在外边乞讨,不顾细伢子年幼,将几个大一点的打得要死。肚饿的滋味,父亲思之难忘;两个叔伯打人的模样,父亲思之落泪。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讲的就是此情此景吧。
在这样的忍饥挨饿中,我的父亲鼎林从一岁半失母,也长到了七八岁。兄弟姊妹三个伢子靠着同样穷困的姑妈外婆叔叔伯伯抚养活命,经常在生死之间。父亲依然记得,七八岁那一年的清明节,实在饿得没法子了,想到舅舅会来母亲的坟头扫墓,一早溜了出来守在下么石这个地方等舅舅。舅舅从陆家冲走下来了,他就跟在后面,想跟着舅舅回去。舅舅找个长树杈子,看到他一跟上来就打,想把这个外甥打回去,结果舅舅在前面走,外甥在后面跟,始终保持一段距离,打又打不着,甩也甩不掉,一路跟过去,跟到了十几里外的斜塘。鼎林的外婆远远看到问儿子,后面是林伢子呢?儿子说,谁知道,怕是在后面的水塘里游泳哩。外婆走过去,抱着外孙子就是一顿痛哭,拉回去让外孙吃了顿饱饭。当时,哪一家都吃不饱,又有谁能把自己都不够吃的那一点点米,给别人吃呢?
甫庭呢?每次卖了壮丁,将换来的三百斤大米大部分留给照顾三个儿女的亲人,留下一点点,将同村里两个玩得好的王五赵六麻子叫过来,痛饮一顿、摔杯而去,又去外面飘了。军队和老家,就是甫庭几十年的两点一线,剿匪、扩红、抗日、解放,来来回回,中国的历史,也在这来来回回中,来到了新中国。
甫庭上过学,有文化,四书五经麻衣柳相之类的书读了不少。每次卖壮丁,一到部队,甫庭有句口头禅,三丁抽一,连排长是我的。那时的部队,枪械是万国造,一到部队,几十种枪,甫庭从头到尾全部检查一遍,头头是道,带兵的一看:师傅在上,请受徒弟一拜。我父亲每每说到这个的时候,对于那个永远见不着的他那当兵的父亲,语气里满满的自豪,眯眯的近视眼里似乎光彩又神气。新中国后,甫庭回到了陆家冲,成了一个身份复杂的“老”兵和农民。实际上,甫庭身材魁梧、又有文化、军事技术又好,为什么没有像大决战里的解放军战士那样,迎着子弹上,为什么没有从连长升团长,师长军长呢?甫庭活到什么时候?死在哪儿?葬在哪儿?族谱没有记载,父亲也没有说过,以后也不会有答案了。或许,甫庭压根儿就不想在战场上送命,活着总比死了好是他的哲学。或许,几十年的打来打去,兄弟对阵,同村乡亲对阵,这个仗还要打吗,他有过疑问。问着问着,一将功成万骨枯,甫庭没有攻成不必在我,只成了万骨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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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zimuxu FROM 123.11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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