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惑——人生被遗忘的真相》是我的第三部长篇小说,是“贪嗔痴三部曲”之“痴”。另外两部是《蛾变——青春期的最后印象》(“嗔”)和《蝶幻——命运的一千种可能》(“贪”)。这部小说我用了好几年策划,很用心,光提纲、思路、素材、人物传记、风格路线、故事底本和写作日记就写了13万字(小说本身才12.5万字),花了100天时间写作完成,完整改了七遍(最近刚完成第八遍全面修改20220910,当前正在改第九遍),发表在豆瓣阅读上。虽然是悬疑的壳,但却是严肃写作。这是我脱离自然写作以后的第一部作品,希望能形成自己的风格和写作方法论。
创作这部小说时我的野心比较大,在人物内容、叙事结构、思想观念上都想有所突破,借用某位读者的评价,是试图揭露这个世界的真相和人性的本质。
在人物和内容上,我遵循这样的方法论:写作时不是作者进入到人物身体里,替他思考、说话和行动,而是要反过来,让人物进入到作者身体里,握着自己的笔来说话、行动,这时候这些人物就是上帝。他们很可能不完美,有各种缺点,有各种三观,有些甚至很奇葩或令人厌恶,但他们必须真实可信。我要做的就是在粗略的故事框架里种下人物,在我们的脑海中孵育滋养他们,让他们自由成长,逐渐变得血肉丰满,拥有七情六欲,当他们成为真实的活人的时候,就会交谈,互动,相爱相恨相杀,会自行补充完善故事的细节,甚至反抗我们对他们命运的安排,修改故事的走向,这时我们就听之任之,静待一切发生。等到最后故事走向终点时,我们把它记录下来就行了。就像米开朗琪罗说的那样:大卫就在石头里,我只是凿去了多余的石头。
在叙事结构上,我认为自己做了一些创新,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双重罗生门+对抗元叙事”。
首先,双重罗生门。罗生门是经典的叙事手法,简言之就是多个人对一件事给出了不同版本、相互矛盾的叙述,从而构成悬念,罗生门叙事中一般有一个调查者(警察、侦探、记者等),听到多个人的罗生门故事,自己做出判断,而在本作品中,我采用了“双重罗生门”手法,上篇的调查者“我”在调查的过程中听到多个罗生门故事,同时被调查者也在询问“我”是什么人,为何要进行调查,而“我”每次都给出了不同的答案。下篇中,明月在调查自己的身世,听到多个罗生门故事,同时她也不断撒谎,对于自己的隐私和秘密给出不同版本的故事。于是,在被调查者的罗生门故事对面,调查者也给出了一个关于自己的罗生门故事,从而形成双重罗生门,双重悬念,一重悬念是故事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另一重悬念是调查者的身份和调查动机到底是什么。
其次,对抗元叙事。元叙事是一种经典的现代主义叙事手法,即在小说中作者现身,说出这部小说是虚构的事实,并说出小说是如何虚构的。而在本作品中,我采用了“对抗元叙事”手法,上篇的“我”在最后承认自己虚构了“萤”这个人,暗示下篇都是虚构的,下篇的最后,女孩说自己是真实的,暗示上篇是网友“惑”根据女孩送给他的新疆调查素材创作的小说。也就是说,上下篇都说自己是真实的,互指对方为虚构,形成双蛇互噬的对抗元叙事效果。
“双重罗生门+对抗元叙事”,结果就是整个小说没有一个坚实的、确定的基点,一切都不确定,一切都存疑,读者不能相信任何被调查者的话,也不能相信任何调查者的话,甚至连叙述者的话都不能信任,因为叙述者都可能是虚构的。没有确定的真相,只有不断变化的逻辑迷宫,这正是我设计的效果。虽然这似乎很先锋、很现代,但我认为现实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在思想观念上,小说中的每个人物都站在自己的立场发表观点,说得振振有词,入情入理,很容易说服打动读者。然而他们所说的“真相”都是冲突的,他们的三观也都是矛盾的,这会让读者迷惑。而作者则在整体上持严格中立态度,没有倾向性,对读者不做观念的引导。没有明确的真和假,好和坏,一切都模糊暧昧,模棱两可,似是而非,读者需要自己独立思考并做出事实判断(孰真孰假)和价值判断(谁善谁恶),这导致了小说没有确定的真相,也没有确定的解读。小说成为了一面镜子,最终读者看到的是自己的内心中的东西。这正是小说设计的效果。
这部小说是我从自然写作转向职业写作的第一步。职业写作并不是全职写作,而是一种采用职业作家的方法进行的专业化的写作。详细说一下:
最初每个写作者几乎都是自然写作者,都是基于自己原生的生活经历、体验、感悟来写,目的都几乎是自我表达,但这种写作很快就会遇到瓶颈,因为自己的生活经历、体验、感悟会被耗尽,而任何一个严肃的写作者都不愿意重复自己,这时候就会开始产生自我怀疑,是不是我这辈子就只能写这个了?还有什么可写的?还能怎么写?
要进阶,就需要从自然写作进入职业写作。也就是说,要超越自己原生的生活经历、体验、感悟,方法一般有两种,一种是进一步、有目的地去“体验生活”,很多职业作家就是这样的,为了写作去某个场景和行业调查几个月到几年,为写作积累素材。另一种是走向图书馆,代表人物是博尔赫斯,他从图书而非生活中去获得灵感,写出充满脑洞的百科全书式的生活。
以上是从写作的内容上说,也就是写什么。另一个方面是写作的形式,也就是怎么写。自然写作者往往没有写作技术的概念,也许在完成处女作及其后少数作品时完全是自发写作,也用了一些技术技巧,但完全是无意识的。这些技术技巧来自之前阅读的书,这样的话很快就会在技巧技术上陷入瓶颈,比如小说的结构、人称、视角总是那一种,超出了就不会写了。这个时候可以看一些叙事学、批评文论的理论作品,看完后再读小说,就会从写作者而非读者的角度阅读,就能看出很多门道。以前读者读一部名著,觉得很好看,很牛,但不知道为什么好,牛在哪里,怎么能写出来,当学了叙事学和批评文论理论以后,就能发现为什么好,牛在哪里,自己该怎么写。这个时候实际上是从自然写作进入了职业写作,就能够进阶。当然,这时候是有意识地在使用一些叙事学技术技巧,稍不注意就会产生内容与技术脱节,或者炫技,或者意识先行/主题先行的缺点。好的作家会将技术融会贯通,做到用了叙事技术而不知不觉,内容与技术浑然一体,这又上了一个台阶了。
我的第一、二部长篇小说写得很顺利,当时就是自然写作,直抒胸臆就行了,但一点积蓄很快耗尽了,然后我花了好几年来试图进入下个阶段,读理论书籍,回头再读经典作品,做调研,做设计,最后才写了第三部小说,这一部不是自然写作了,因为故事内容和我的个人生活没有关系,人物都没有原型,纯粹都是虚构的,而且有意识地用了很多叙事技巧,并注意和内容融合,防止陷入炫技流。现在感觉还比较满意。我觉得我应该是刚过了这个坎了。
我最早都不知道有叙事学理论这回事,我都是从一些小说里学习技巧的,但看到的都是结果,不知道原理、方法和步骤。国内有一批小说作者精通叙事技巧,比如王朔、王小波、莫言、格非,他们的小说不管写得好不好,但总是勇于尝试,其实也都是在学习和实践西方的叙事技巧(这方面中国基本上没有创新)。早期读王朔的《永失我爱》、《给我顶住》,觉得非常奇特,感觉很好,但说不出好在哪里,后来看了叙事学理论才知道,这是很少见的第一人称外视角/外聚焦写法,也就是虽然使用第一人称,但只写“我”的言行,绝不写心理活动,与之对应的是很常见的第一人称内视角/内聚焦写法,也就是会写“我”的言行和心理活动。这种第一人称外视角写法会形成一种奇特的阅读效果,一方面第一人称会让读者高度代入到“我”身上,与之共情,另一方面读者又无法知道“我”到底在想什么,所言是真是假,所行的动机和目的是什么,这样就产生了悬念。这也是电影叙事语言中常见的技巧,但在文学中比较少用。我在《萤惑》里就用了这种写法,非常过瘾。
了解到王朔的“第一人称外视角/外聚焦”技术以后,我又重读了一遍《永失我爱》,发现王朔整部小说严格遵循“第一人称外视角”,只有一个地方破例了:“有一刹那,我的心软了”,但这是王朔自己设计的破例,非常巧妙。其实《永失我爱》整体内容上是一个非常通俗甚至很烂俗的言情小说(结婚前男方发现自己得了绝症,于是故意疏远女方并与其分手,为的是不耽误女方),但王朔用了严肃文学的叙事技巧,就比一般言情小说好看得多。与之类似的还有王朔的《空中小姐》,也是通俗小说,当年发在《当代》上,用了罗生门叙事技巧,不断颠覆读者之前的理解,不断反转,让情感不断累积,最后爆发,这种写法简直甩了最热门的言情小说十八条街,到现在我读《空中小姐》还一唱三叹,被感动不已,从而心甘情愿地变成了王朔自己所说的“糙汉”(“《空中小姐》至今仍有糙汉口称被其感动倒令我不时小小惊讶。”——王朔《身后一片废墟》)
以上说到了内容和形式,还有一个方面,是三观。某个作家曾经说过,伟大的作家的作品都不仅仅是自我表达,都会有强烈的三观输出。但这很难,我以前经常认为自己的“三观很正”,遇到问题了都能说个头头是道,但后来我发现,在文学领域,写一些典型故事,塑造一些典型人物,表达一些人所共知的共识、常识,其实很容易,这基本上与写宣传稿件没多大区别,不能给读者带来什么新知。比如写几个很坏的坏蛋,写几个很好的好人,然后和读者一起恨坏蛋,爱好人,图一热闹,这就是通俗小说的路子,没什么挑战。难就难在人性的幽微深暗之处,社会的灰色地带,很多模棱两可、暧昧不明的场景,这些地方才有意思(趣味),也有信息量,如果写得好,可以产生极大的智慧和美感。《安娜卡列尼娜》(婚外情)、《洛丽塔》(畸恋)、《静静的顿河》(在革M与反G命之间摇摆不定)等等。如果作者的三观也是模棱两可的,自己都没想清楚,又怎么能去尝试这些领域?所以我这两年看了大量哲学、文史、社会学方面的书,专门考虑一些灰色场景的难题,虽然也还没想出什么终极答案,但至少我觉得是在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
以上是我的个人创作心得,与同道者分享,欢迎一起切磋。
附:《萤惑——人生被遗忘的真相》的主要人物关系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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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everforever7 FROM 223.72.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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