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你说,千百年后,还会有人弹奏这样的乐曲,唱一场这样的戏吗?”谢幕的余声中,许知谣擦了擦略花的妆容,痴痴地问。
高台上烛影憧憧,李照归抚平颤动的琴弦,望着他纤薄的背影,无奈地回答:“也许吧,但愿能有后人记得这支曲子。”
许知谣闭上了眼,仿佛仍意犹未尽,他举起柔弱的手臂,洁白细长的手指轻轻捻动,如一朵雪菊在月下绽开。良久,他不满地睁开眼,嗔怪地瞥了李照归一眼,李照归失笑着摇头,重又弹起古相思曲,缓缓唱到:“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许知谣随着乐声举袖旋舞,倩步轻挪,襟袖缦回,姣好的容颜上带着两道泪痕,目之所及,风情万千。
台下的人群早已散去,只有掌柜、一众伙计和乐师在观赏着凄美的独舞。
一曲弹尽,许知谣水袖拂地,仰起修长的脖颈,眼神迷离,望着烛光映照的昏暗屋顶,低声的,嗫嚅一般唱到:“只原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一
初冬的午后,李照归擦拭着老琴斑驳的琴身,顺手一抹,来了兴致,正想弹奏一曲时,许知谣那张卸去粉墨,显出清秀的脸冒出窗前,“出去走走吗?”他微笑着说,脸上有些许期待之色。
“好啊,难得的好天气。”
寒风微起,波光潋滟的湖水上浮动着一层层涟漪,两人并行在栽满杨柳的堤岸上,柳条已显枯黄,在柔和的暖阳中散发出点点光晕。
许知谣娇弱的身体裹在厚实的狐裘中,不显臃肿,反添了几分华贵,他秀气的面容带着苍白,薄薄的嘴唇上只有浅浅的血色。
走了一会儿,许知谣伸手拉住李照归的衣角,后者疑惑地看着他,他像是大小姐置气一般说到:“酒楼的生意那么好,掌柜也不曾少给你酬劳,怎么还是穿的如此寒酸,不怕冷吗?”
李照归看了看自己身上褪色的麻布长衣,笑到:“旧衣穿习惯了,舍不得扔,况且今年冬天也不算冷,倒是你,天生体寒,须得穿厚些。”许知谣仍是不依,争到:“谁让你把旧衣服扔了?我只是不想你在台上穿得如此落魄,到时坏了台下观众的兴致。”一层淡淡的粉红在他说话时从脖颈飞漫到两颊,就像两抹色彩褪尽的暮霞。
李照归见他此时的神情,像极了未出阁的女子,便故作轻佻的一笑,打趣到:“观众来酒楼听戏,可不是为了给我捧场,谁不知,城南酒楼有一青衣,姿容倾世,女子见了也自愧不如。再说,台下看戏,是看角儿,谁会盯着一个穷酸乐师?”
许知谣还欲反驳,却突觉脑中一阵晕眩,身子摇晃着便要倾倒。
李照归忙将他揽在怀中,叹到:“又发作了么?还是不该出来,我扶你回去吧。”
“不碍事的,去那边亭中坐坐便好,好不容易见到太阳,下次不知是何时了。”许知谣坚持着,正要从他怀里挣脱,李照归却以为他仍是要倒,顿时抱得更紧,宽阔厚实的胸膛紧贴着许知谣羸弱的身躯,许知谣霎时僵住了,脸上升起两抹更深的嫣红。
湖边的竹亭中,许知谣软软地靠在亭竹上休憩,李照归轻缓地为他按压着太阳穴,后者眯缝着一双丹凤眸子,惬意地享受着。
如此按了一会儿,许知谣忽然抓住李照归的手,放在眼前仔细端详着,这双修长匀称的手表面光洁柔软,指缝和掌心却有许多老茧,就像光滑的地面上撒着些硌脚的石子。
李照归笑到:“怎么,嫌我的手太糙了吗?”
许知谣摇头,眼中带着怜惜,问:“你弹琴时,都在想些什么?”
“唔,弹奏之时,万物俱寂,眼中唯琴一物而已。”李照归说着,继续为许知谣揉捏穴位。
“那,你会看我吗?”许知谣又问,语调中有几分怯意。
“当然,你是角儿。”许知谣听此,眼中显出黯然,“若我不是角儿呢?”
“说什么呢?你是天生的角儿,从来都是。就算哪天你不唱戏了,我也还是会为你弹奏。”李照归望着许知谣的眼睛,认真而平静的说到。
许知谣满意地笑了,如皎月出云,明光生华,可不多时,他的眼中又闪出失落,“恨不早逢二十年,恨我不是男儿身。”他低低的呢喃着,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
“怎么了?”李照归问到。
“没什么。”许知谣展颜而笑,问:“我美吗?”
李照归愣了愣,而后笑到:“世间女子,无人及你半分。”
许知谣得意地笑着,如一朵沾满月露的摇曳香兰,可他眼底却有无边的落寞,他在心中痛苦的叹息着,“美又有何用?终究只是男儿身。”这样想着,他的手便不自觉地攥紧。
李照归像是看穿了他的心事一般,伸手握住他指节发白的手,许知谣一惊,瞪大双眼看着李照归,后者只是在笑,就像亭外初冬的暖阳一般,温和而深邃。
许知谣也笑了,反握住李照归的手,脸上却带着两行清泪,如梨花带雨的女子。
二
今日的酒楼,依旧是满座,许多从外地来的富商大贾正翘首以盼,想一睹那青衣的风采,本地的酒客则是自得地笑着,大概在想象待会儿这些人惊讶的神情。
许久,台下的观众有等得不耐烦的,便站起身来四下顾望,却是无人大声催逼喝问。终于,台上烛光缓缓亮起,红幕被慢慢拉开,露出空旷的台面,清脆悦耳的琴声跳入人们耳中,身着青绸,头坠珠簪的许知谣踱步而出,涂上粉墨的脸显出魅惑,黛眉如烟,红唇轻抿,照例,他得先唱一段乐府开嗓。
“十三与君初相识,王侯宅里弄丝竹。”
略微尖细的嗓音空灵而缥缈,如天上仙子启唇而歌,一些细心的熟客发现,往日歌声中的伤感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难言的欢愉,更显得那台上的身影风姿卓绝。
一曲歌罢,台下观众大半还在痴痴地愣神,几个本地的熟客却是叫好起来,其余人如梦初醒般起身,随后便是满堂的喝彩与掌声。外地的客商愈发期待之后的正戏,一时间,楼内叫喊酒水、吃食的声音不断响起,部分出手阔绰的富商直接扔出一袋袋沉甸甸的银钱,全当打赏,大唐内一众伙计端茶送水,跑上跑下,忙的热火朝天。
柜台后的掌柜脸上已经笑开了花,原本就小的一双眼睛眯的只剩一线缝隙,他双手插袖,短短的胡须随着嘴角翘起,盘算着今晚又可赚多少银两,不禁得意到自己三年前收留这两个人的决定。
三年前,一个背着膝琴的落魄乐师和一个穿着破烂的像是叫花子的年轻人来到这酒楼,说是想在这搭台唱戏,帮忙招徕客人。当时酒楼生意平淡,一年下来也赚不了几个钱,掌柜抱着试试看的想法,便答应了。
谁知,这两人还真有些名堂,一个琴弹得出神入化,连那不谙音律的大老粗听了也叫两声好,一个戏唱得炉火纯青,活脱脱像个天生的青衣角儿。
打那时起,来听戏的人越来越多,连带着酒楼的生意也越办越红火。掌柜见这是个好法子,便又请了几个伶工来,但戏伶却是只有许知谣一个,倒不是掌柜的不想请其他的,而是那些班主一个个眼高于顶,清高的紧,不是达官显贵压根儿就请不动,况且来这儿听戏的多是不爱受拘束的富商与游民,他们不愿去那尽是自诩雅重的文人的梨园,来酒楼听戏图的就是一个痛快,掌柜便索性让许知谣一个人唱独角戏了。
让他们这样唱下去,再过个几年,自己便可以去城外置一块田产了,到时,自己也得过过那富家翁的生活,想到这,掌柜捻了捻胡须,端起柜上那盏粗茶,轻轻一嘬,咝咝着饮下,倒像是在喝龙井、观音一般。
台上,正戏已经开始,三弦,琵琶,苏笛一齐奏响,相应相和,许知谣轻旋腰身,缓缓唱开,调子高低有致,音韵圆润,气息平稳。
“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许知谣眉目轻颦,低低地唱着,凄清的歌声中带着几分幽怨,如水的眸子里含着泪花,若是削去顶发,便真如那怀春的小尼姑了。
台下有富商不拘礼数,带了女眷,只见几个年轻哭成一团,又有几个各自掩面轻泣,真不知是为戏中人,还是为自个儿。
唱到最后,许知谣的声儿已如低低的啜泣,就像有人在耳边低语,语调虽轻,偏偏让人能听清。台上各色乐器都收了声,只一架古琴清脆的弦音在应和着,角落的李照归腰背挺的笔直,左手虚按琴弦,右手轻挑慢抹,复又勾剔摘托,弦声清冷如深冬寒月,却又跟着许知谣的唱词声调,毫不喧宾夺主。
“但愿生下一个小孩,却不道是快活煞了我。”
尾声唱完,古琴余音仍在回响,可细听时,又如烟般难寻。台下众人喝彩不断,掌声如雷,台上许知谣只是静静的立着,角落的李照归已经起身,担忧地望着他。“思凡”这折戏许知谣唱的不多,可之前几回唱到最后,小尼姑逃下山去,皆是欢喜的调子,今次却越长越低了,幸好他最后让其他乐师收声,不然这出戏便砸了。
忽的,许知谣身子一晃,踉跄着便要向后倒去,琴师忙两步并作一步,上前扶住他,关切到:“头风又犯了吗?”
许知谣闭着眼,双眉紧锁,到:“不碍事,只是有些晕眩,休息片刻就好。”
“我扶你下去。”李照归搀着许知谣,慢慢向台下挪去。
观众们的叫喊声渐渐收敛,都惊疑不定地望着台上,柜台后的掌柜匆匆跑到台前,带着一副老好人的赔笑脸,抱拳道:“戏角儿前两日偶然风寒,对不住各位了,还请见谅。”
众人听此,都轻松下来,继续谈论方才那场戏,三两结伴散去。
掌柜也暗暗嘘出一口气来,许知谣的头风他是知道的,但平时少有发作,今天在台上倒是头一遭,待得堂中众人散去,他便赶去戏子房中探看。
等他推开门时,许知谣已经躺在床上,盖着一层厚实的棉被,李照归脚边放着一盆温水,正为他一点点擦去脸上粉墨。
“怎样,无碍吧?”掌柜问到。
许知谣有些吃力地睁开眼,语气虚弱的说:“本以为还像往日那样只是头晕一会儿,却不想这次就像天旋地转似的……”,他瞥到李照归愈显忧心的眸子,忽然没了声,又改口道:“不过当下好了许多,明日就该好了。”
掌柜摆摆手,道:“你这样子,明日如何上得了台?好好将养几日吧,我去请个郎中来给你看看,养好身子再说。”
许知谣还想说什么,怎奈头晕得厉害,口中像有千斤石压着。
李照归皱了皱眉,心疼地握住他冰冷苍白的手,对掌柜说到:“劳您费心了。”
哪知,许知谣着一病就是月余,掌柜找了好几个名医,开了好几副药,总也不见好转。酒楼的生意也急转直下,许多人来这是为了听戏,如今许知谣上不了台,酒楼就显得冷清许多。掌柜愁眉不展,可也没法子,只得不时骂两句:“呸,都是些庸医。”那些伙计见了掌柜都得绕着走,生怕触了霉头。
三
傍晚,李照归抱着那架老琴,推开许知谣的房门。
许知谣在病榻上侧过头,苍白清瘦的脸上浮现出笑容,“来了。”
“嗯。”李照归进门,把古琴平放在桌上,先去给许知谣拉紧棉被,斥责到:“都病成这样了,还不安分。”</p><p>许知谣也不恼,仍是笑着,问:“今天弹哪首?”
李照归没有回答,径直回到桌边坐下,修长的双手抚上琴弦,先是轻轻一抹,试过声后,开始勾弹,活跃而溢满生气的旋律在他指间流转。
弹过一段后,原本就灵动的旋律再次上扬,许知谣秀眉一挑,到:“风摆荷花。”他闭上双眼,侧耳细聆,恍惚间像是真的看见了春风拂动万千青荷,朵朵荷花随风摇曳的景色。又弹一段后,弦音偏向低沉,却又有着玉石轻击似的清脆,就像夜雨初霁,一轮明月当空,天地间只剩月色的剔透。
不多时,琴音复又变化,忽而高昂,剧烈的节奏铿锵遒劲,忽而轻盈,如春溪般平滑流畅,两段截然不同的音色在轮转中渐趋融合,到这一部末尾,李照归左手按住琴弦,右手有节奏的挑抹,空弦音像流水一样铺满整个房间,激荡如春汛之激流,清脆如落盘之玉珠,彰显出生命的蓬勃生机,仿佛此刻已是春雪尽融,万物复苏。
到最后一部,琴声一滞,节奏慢慢舒缓,而后又渐渐加快,急促的弦音如骤雨倾盆,李照归右手的指甲飞快挑动琴弦,左手指肚轻轻按着弦丝,右手弹过时左手又如蜻蜓点水般撤去,连绵的泛音变幻无穷,如同白鹤飞舞于松林,松风烈烈,应和着声声鹤唳。
曲罢,弦声戛然而止,却是余音绕梁。
许知谣眉头舒展,脸上也多了几分血色,称赞到:“你的小阳春又有精进。”
李照归在床头坐下,看着许知谣本就瘦削,如今更加清减的面容,心中暗自叹息,脸上却是温和的笑容,道:“每日为你弹奏,能不进步吗?”
许知谣见他眼底忧虑,伸出在被窝里捂了许久才有些温热的手,握住了李照归的手,问:“你说,今年会下雪吗?”
“如今尚暖,该是不会了。”
“我真想看一看江南的雪景啊,来了三年,还未见过呢。”许知谣望着紧闭的窗户,低声说着。
李照归轻轻点了点他的眉心,笑到:“来年看吧,若还是无雪,就等到后年,大后年。”
许知谣眼中露出些许黯然,眼角微湿,自言自语似的说着:“如果三年前没有遇见你,我早就饿死了吧。”
李照归拢了拢他鬓角的发丝,柔声道:“既已相逢,便是命中注定。”
许知谣回以一笑,却在心中叹到:“世间的别离,也是命中注定吗?”
三年前,李照归背着一架膝琴在京城曲折纵横的街道中游荡着,正值严冬,白雪纷纷,整座城皆是素白一片。
李照归跺了跺脚,对着手掌呵出一团热气,正百无聊赖时,瞥见墙角瑟缩着一个乞儿模样的人,脸上虽然沾了些烟尘,却掩不住骨子里的清秀,一双眸子尤为明亮。
自从两年前离开蜀中,他辗转过许多地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物,如闲云野鹤,从不在一个地方多作停留,刚到这京城不足半月,他便想要离开了。但此刻,那个墙角的乞儿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在路边摊贩处买了两个烤地瓜,慢腾腾地挪到乞儿身边。
乞儿抬头警惕的看了李照归一眼,耸了耸冻的通红的鼻子,又低下头去。李照归见他的喉结明显蠕动了一下,便笑着问:“吃吗?”接着,也不管乞儿应答与否,直接将一个烤地瓜扔进了他怀里,乞儿再次吞咽了一口口水,抬头疑惑的望着李照归。
李照归却不说话,抬脚扫了扫墙边的干雪,也不讲究,怀抱古琴,挨着乞儿便坐了下来,掰开刚出炉,还冒着热气的地瓜,吃了起来,一口下去,嘴里咝咝地吸气,显然是被烫着了。
乞儿索性也不问了,抓起怀里的烤地瓜,直接大口咬了下去,他的眼角都被烫出了泪,鼓起来的腮帮子却在一刻不停的咀嚼着。李照归吃得慢,见乞儿很快便吃完了一整个,眼角还不时地瞟着自己,就笑着把自己手里的另一半地瓜递了过去。
待到乞儿风卷残云地把那半块地瓜也吃完后,李照归掸了掸琴囊上的雪粒,瞥了眼乞儿,以一种相熟已久的语气问:“看你的样子,不像是乞丐,有父母吗?”
乞儿抬手指了指城西的方向,又将手缩回破败的棉袖。城西郊外是一座坟场,城中贫苦人家的亡者,无人认领的尸首,都葬在那里。
李照归摩挲着琴囊光华的绸面,又问到:“父母在,不远游,既然没有顾虑,想出京城吗?”
乞儿猛地转头,盯着李照归,反问:“去哪儿?”许是太久未与人交谈加上,天寒的缘故,乞儿清越尖细的嗓音中夹杂了些许干涩。
李照归仰头,望着漫天飞雪,回答到:“还未想好,对了,你可有一技之长?”
乞儿低下头,犹豫了一会儿,说:“我会唱戏。”
唱戏?李照归轻笑到:“巧了,我会弹琴。不如我们一块儿去江南搭台唱戏吧,那儿暖和,你在台上唱,我给你弹曲子,就是不知你唱功如何,江南人耳刁,万一不买账怎么办?不如你先唱两段来听听……”
李照归还在说个没玩,乞儿不耐烦地打断到:“且不说你这想法是否实际,我与你素不相识,为什么帮我?”
“为什么?说来也奇怪,第一眼见你,就好像一见如故似的。”李照归回答,依旧是那副相熟的语调。
乞儿如被逗乐了一般,笑到:“骗三岁小孩呢?”
李照归一窘,随后也笑到:“那就当是不忍见你冻饿在这冰天雪地里吧。”
“奇奇怪怪的,你叫什么名字?”乞儿问。
“李照归。”
“李照归?”
“嗯,怎么了?”
乞儿顿了顿,说到:“名字也是这样奇怪,‘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若是明月不再,岂不是彩云难归?”
李照归失笑到:“你是这样断诗解句的么,那你叫什么名字?”
“魏……许知谣。”
“知谣?好名字。”……
待两人到江南时,已是开春时节。
四
关于许知谣的身世,李照归偶尔会听他自己讲一些,他低声地说,他便安静地听,而其他时候,若他不讲,他便也不问。
许知谣的母亲——许晴晚,原本是苏州府一个戏班中的青衣,虽不是“秦淮八艳”之一,但也是闭月羞花之貌,加上其唱腔独特,每场戏来捧场的人都把戏园挤得满满当当的。
万历四十一年,有个名叫魏成的富商,从京城来江南做生意,初到戏园听戏,便对许晴晚一见钟情,此后每日都会到戏园观戏,送给许晴晚的胭脂水粉不计其数,偶尔也送一些奇巧物件与古玩字画,但次次都被许晴晚回绝。
不过这魏成也算痴情,竟是丢下生意不做,在江南盘桓纠缠了半年之久,在听说许晚晴患有头风的顽疾后,更是一掷千金地请了苏州府最有名的郎中为她医治。最后,许晴晚被他打动,虽是知道他家中已有正妻,也依然辞了戏班,同他入京,这在当时也算一段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佳话。
只是,男人的本性,大抵都是见异思迁,喜新厌旧。最开始的几个月,他确实与许晴晚形影不离,如胶似漆,也曾说过要把她明媒正娶,过入家门,但他的母亲一听那女子是个戏伶子,就算魏成说只是纳作小妾也是一万个不愿意,也不准许晴晚踏进魏家半步,无论魏成如何劝说,都不肯认这个儿媳。
没奈何,魏成只得为许晴晚单独置了一间宅子,嫁娶之事也一直搁置。不过许晴晚本就不在意所谓的名分,只求与相爱之人厮守便好。一年后,她为魏成生下一个男孩,魏成自是欢喜,连他那固执的母亲也有所松口。可待得几月时间过后,当时的深情慢慢消退,魏成就显出了贪腥的性子,最开始,只是偶尔在外留宿,后来,干脆是白日经商,晚上便去勾栏厮混,一月里去探看许晴晚的时间屈指可数,婚假之事也闭口不提。
许晴晚对此却从未抱怨什么,只是每晚都热好饭菜,等他归来,也不管能不能等到。有时,她也会描上粉墨,穿上罗衣,轻拂水袖,为他唱上一折。
有一日,魏成难得在宅子里过夜,第二天清晨,他还没吃朝食便匆匆出门,许晴晚一路跟随到门口,在他将要登上马车时叫住了他,犹豫了稍许,说到:“孩子满周岁了,给他取个名字吧。”
魏成身形一僵,脸上现出窘迫,似乎这才想起自己的这个儿子都这么大了,还在唤着乳名,他叹了口气,自嘲似的笑了笑,道:“你为他取吧。”而后掀开帘子,矮身钻进车厢,车夫挥起马鞭,蹄声与车轮声在空寂的街道上渐响渐远。
许晴晚望着空旷的街道尽头,站了许久,直到屋里传来孩子的啼哭,才惊醒似的,回了院子。
看着在床上爬来爬去,口中模糊的叫着娘亲的孩子,许晴晚眼中满是宠溺,她有些吃力的抱起他,轻轻的摇动着,孩子顿时不哭了,一双眼睛直直的对着她,大大的瞳孔像是黑色的琥珀,晶莹而不染尘埃。许晴晚抬手在他圆滚滚的小脸蛋上蹭了蹭,小声唱到:“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孩子咯咯地笑着,伸手抓住许晴晚垂下的一缕发丝,咿咿呀呀地把方才的童谣唱了一遍,虽然吐字含糊不清,曲调倒是学得有模有样。
许晴晚自言自语到:“该给你取什么名字呢?”
怀中的孩子还在唱着,许晴晚跟着哼了两声,道:“这么爱唱,不如就叫知谣吧。”她看着孩子的眼睛,凑近了说到:“以后,你就叫魏知谣了哦,知谣,知谣,我的小知谣。”
之后的几年,魏成来这宅子的次数愈来愈少,但每月的银子却不曾少给。
许晴晚也不寂寞,每日便是教许知谣唱戏,偶尔也教一些自己喜欢的诗赋,小家伙倒也伶俐,四岁时就已记住了不少唱词,许晴晚听他唱时,心中眼中俱是欢喜。
许知谣五岁时,犯了头风,魏成闻讯从外地匆匆回京,刚到院子里,便见到许晴晚红着一双眼,在那儿自责着:“都怪我,把这病症传给了他,你说,他怎么就这般命苦,以后的日子……”
魏成轻轻抱住了她,道:“这事也不能怪你,都是命数,没事,我去请个大夫,开两副药,日后叫他注意些,不要受了寒风便好。”
许晴晚在他怀中低低啜泣着,魏成暗自叹气,轻柔地拍着她的后背。
天启二年,曾经收受过魏成贿赂的户部官员因官场争斗得罪了右都御史,被都察院弹劾,严刑之下,他招供出了许多向他行贿的人,其中便有魏成。
而后在右都御史运作之下,大理寺判那官员死刑,凡向其行贿者全族受流刑。
流放途中,魏成忧病而亡,许晴晚因与魏成并无名分而未受牵连,逃过一劫。但也因此断了生计,连宅子也被抄没,之后她在城边租了了一间小房,与许知谣相依为命,拮据度日。
崇祯四年,许晴晚因头风发作离世。在此之前,为了给娘亲看病,许知谣变卖了家中所有值钱的物件,包括娘亲的嫁妆首饰与戏服,许晚晴病逝后,他因无钱交付房租而流落街头。
“那个人死后,娘亲便夜夜思念,她本就患有头风,又积思成疾,所以才会……”,许知谣低声讲述着,眼眶中盈满泪水。
李照归握着他的手,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说,那样的人,也值得娘亲如此去爱吗?直到娘亲离世的时候,都还在念着他。”许知谣问着,语调中多有愤恨。
“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终,最恨是多情,最怜是痴情。”李照归轻声叹到,许知谣闭上了眼,倚在他怀中。</p><p>如此坐了许久,李照归将许知谣抱到床上,为他盖好被子,叮咛到:“早些休息,不要想这些往事了,养好身子最重要。”</p><p>许知谣看着李照归“忧国忧民”的愁眉,顿时破涕为笑,小鸡啄米一样点头,而后伸手抚了抚他的眉头,道:“我知道了。”
五
夜半,凛冽的寒风透过窗户的缝隙丝丝缕缕的吹了进来,整间屋子都有了寒意。许知谣掀开被子,吃力地撑着床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因为躺了许多天的缘故,他只觉得脑中一阵天旋地转,扶着床头站了好一会儿,才好了些。
自从前月病倒后,这一个多月他都只是吃些稀食,还经常犯呕,吐出的净是些惨白的酸水,或是淡黄的药汤。他的身子原本就单薄,被这头风一折腾,更显得骨瘦如柴,清瘦的脸颊就像是被剃刀刮过似的,只剩一层皮粘在上面,眼窝微陷,唇色苍白。
许知谣低低地叹了口气,望着挂在墙上的一件戏服,只是一件普通的绣花褶子,由于浣洗次数太多,青色的染料已褪去小半,但这是许知谣的第一件戏服,是李照归当初为他买的,所以无论之后有了多少更加华美的青衫,他还是最钟爱这一件,平日里上台,总是穿着这件。他出神地望着这件褶子,忽的笑了笑,想起之前说李照归穿的寒酸,不舍得换掉旧衣,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许知谣取下那件褶子,费力地穿上,慢慢地挪到妆台边坐下,望着铜镜中陌生的自己,他颤抖着抬起竹节般的手,拂过那张被诩为倾世的面容,只觉悲从心起,不知何时便呜咽了起来。
哭了许久,他才平复心绪,擦干泪痕,看着镜子里如同鬼魂的自己,轻声说着:“让我再为你唱完最后一段,真想陪你一直唱下去……”,他极力克制着手指的颤抖,为自己搽上粉墨,而后抹上腮红,勾画黛眉,画好妆容后,再看镜中时,已是换了个人一般,就像九歌中的山鬼,含睇轻笑,妖异而惊艳。
他满意地笑了,眼角却不自觉淌下一滴泪珠,划过脸庞,带起一道细痕。
再次审视一遍后,许知谣缓缓起身,步履虚浮,推开了房门,走向往日熙攘的大堂。此刻的厅堂空旷岑寂,冷冷清清,那座戏台久未有人登上,已经蒙了一层灰暗的尘埃,一片惨白的月光透过窗牖照在上面,透着说不出的凄凉。
许知谣站在台下,凝视这座戏台,仔细的看着每一寸台面,木板的花纹已经被灰尘遮掩,暗红的帘幕静止的垂在两旁,烛台里还堆着燃尽的灯花,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那里是李照归的位置。
他深深的吸入一口冷气,冰寒刺骨,再吐出时,也感觉不到丝毫温热,仿佛这是一具已经死去的身体。许知谣转身离去,登上楼梯,老旧的木梯不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但此时已是寅时,掌柜与伙计们都已睡熟了。许知谣上到第二层,歇息了一会儿,才登上第三层,这一层是为喜好观景的文人雅士准备,四面是齐腰的栏杆,凭栏远眺时,可收尽城南景色,若是夜间登楼,还可观万家灯火,不过城南多是普通人家,少有显贵,这层楼便显得有些鸡肋,平日里也少有人登上。
许知谣颤巍巍的走到边缘,双手撑住栏杆,艰难地跨了过去,寒风吹来,倒是使他脑中晕眩减了些许,他伏低身子,慢慢挪动到飞檐上,两腿悬空的坐在上面,风拂动他的衣角,襟袖飘摇。
一阵深寒透入许知谣骨髓,他打了个寒战,而后凄然一笑,顾盼自怜,皎洁如水的月光流泻在他身上,好似他随时便会乘风归去。
许知谣抬头望了望中天明月,如圆满无缺的玉盘,他叹息到:“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如此坐了一会儿,他便启开嗓子,清唱到:“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唱腔凄婉哀凉,歌声千回百转,远远地随风飘散而去,唱着唱着,两行清泪便挂在了许知谣脸上,他仍是顾自唱着,歌声中带有抹不尽的悲愁,指作兰花,眉目皆情。
不知何时,李照归便登上了三楼,站在栏杆后,静静地听着,眉宇间也含着几分悲愁,他已经猜到了什么,内心却在极力否认着,那个让他不敢去想的结局。
待许知谣唱完最后一段,李照归轻声道:“游园惊梦。”
许知谣猛地回头,眼中带着吃惊,也带着未明的情愫,他苦涩的笑了笑,道:“还没睡么?”
“睡不着,听见你在唱歌,寻了好久才发现你在这里。”李照归双手撑在栏杆上,打算翻过去,“怎么跑到这里了,夜里风寒,我扶你回去吧。”
“你别过来,就在那儿。”许知谣急切地说到。
李照归顿时停在原地,直直的看着他。许知谣低下头去,轻轻的说:“如果我……”
“没有什么如果,你快些下来,这天底下没有治不好的病,我明天就去找新的郎中,一定可以治好你。”李照归打断了他,话语严厉,他还从未对许知谣用过这般语气。
许知谣摇头笑着,笑容凄冷,道:“没用的,治不好,我自己的身子,我还不知道吗?熬到最后,也还是一样,可我又怎么会让你看见我形销骨立的模样,那样便不美了。”
李照归脸上浮现怒容,道:“谁又会在乎你美不美?我只要你给我好好活着,如果你就这样死了,你以为我会独活?”
许知谣听此,呆滞了片刻,而后便痴狂地笑了,他望着天边的满月,道:“得君如此,夫复何求?”话语中透着满足,又带着哽咽,“照归,带着我那一份,好好活下去,我没见过的美景,你要替我去看,我没喝过的美酒,你要替我去尝,知道吗?这样以后我们遇见了,你就能慢慢说给我听了。”
说完,他再次回首望了李照归一眼,一眼如万年,而后,枯瘦的身影在飞檐上轻轻滑落,如一片凋零的秋叶,如一只折翼的枯蝶,破开月光,坠入夜色。
李照归伸出手,却只是抓住了流逝的寒风,一声闷响从楼下传来,李照归呆呆的站在那里,空洞无神的眼中流下两滴凝如冰霜的泪,不知站了多久,他才像一具行尸走肉般僵硬迟缓的走下楼去。
楼外,空旷的青石路上,许知谣静静的侧躺在中央,妆容散乱,嘴角有一缕细细的血丝,纤长的睫毛静静地搭在眼睑上,像是睡着了一般。李照归缓步走到他面前,轻轻的将他抱入怀中,天上明月被层云遮挡,一片阴影笼罩了两人。
李照归握住许知谣冰冷的双手,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片片飞雪缓缓撒落,落地时又很快消融,李照归深拥着许知谣,将下巴抵在他额头,胸腔不受控制的抽动起伏着,最后化作无声的哭咽。
原来,心痛,可以如刀绞。
原来,哀默,莫大过心死。
原来,情字,真可生死相许……
清晨,薄雪仍纷纷,苏州城如穿上一层缟素般,天地素白,如泣如哀,李照归抱着许知谣坐在雪地中,身上落满雪粒,如离恨成雪,落寞白头。
六
清顺治二年,入春时节,苏州府姑苏城南城外的一片荒丘上,李照归正在为一座无碑坟茔清草培土,坟冢已然有些年头,久经风蚀雨侵,只能勉强认出形状。
忙完后,李照归倚坐在坟前的一株繁茂的梧桐树旁,望着添了新土的旧坟,感慨到:“当初种下这株树,如今已亭亭如盖,‘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语调多有悲凉。
“当初,你说‘明月不再,彩云难归’,没想到却是一语成谶,世事难料啊。你知道吗?后金蛮子入关了,如今这天下,再不是大明的河山了。”李照归忽的笑了笑,“我与你说这些作甚,你向来只关心风月。”
“我前几年去塞北走了一遭,那里的天,确乎看起来要高一些,气候也比江南干燥许多,你要是去了,怕是会被黄沙吹得睁不开眼,那儿有一种羌笛,很好听,那里的人琵琶也弹得粗犷,与江南不同,可惜我学不会,不然就能弹给你听了,那里秋天就会下雪了,鹅毛似的落下来,你看见了一定欢喜,冬天的时候,整片林子里都是雾凇,美的好像仙境。”
“记得你以前说过想去看一看蜀中竹海,我还答应过你,你现在大概还在怪我食言吧?不过我小时候,倒没觉得那一大片竹林有什么好看的,一年四季都是那副翠绿的模样,只有入夏时捉一捉笋虫,算是有些乐趣,而今离家越远,却越是思念……”
“说了这么多,你也该听的厌烦了。”李照归盘腿坐在坟前, 温和地笑笑,取出一旁琴囊中的膝琴,横放在腿上,这架老琴已有十年未曾弹奏,但保养的极好,琴弦也是新近才换上的,李照归轻轻一拨,弦音清脆如碎玉,他满意的闭上眼,右手开始挑抹,乐音一声一声的随山风飘远,曲调哀而不伤,他且弹且唱,低沉的歌声伴随着梧桐树叶的沙沙,交织如一首悲歌。
“春风十里与君游,飘絮落花感悲怀。
移目含情歌绮阁,飞袖敛笑舞栾台。
但恨冬雪故人去,长求夜月梦魂来。
又是好景君安在?城南春暖花已开。”
一曲歌罢,李照归已是浊泪纵横,时光在他脸上刻下一道道沟壑,不过不惑之年,已如年过半百,他举起旧的不成样子的衣袖,擦了擦泪,笑到:“我要走了,这次回蜀中去看看,古人说‘父母在,不远游’,如此看来,我算是大不孝吧。”
仍有些刺骨的春风吹拂了梧桐叶,沙沙地应和着他,他低声说到:“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说完,眼中又流下一滴泪来,他也不擦,就这么蹒跚离去。
尾声
康熙四年,一个背着琴囊的年轻乐师从姑苏城南门走出,到了城外的荒丘上,眺望了一会儿,便看见了那棵高大苍老的梧桐。
他在那里寻了片刻,找到了师傅所说的坟茔,荒草丛生,中间已经塌陷了一块,显得凄清哀凉。他先是为那座坟除草培土,而后在其旁边又挖了一座新坟,取下背上的琴囊,犹豫再三,脸上带着不舍与惋惜,最后还是按照师傅临终前的吩咐把古琴放了进去。
新坟与旧坟前,梧桐树叶繁如盖,又发新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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