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十岁,她八岁。
她是此国中的公主,舅舅是将军,母亲是皇后,和皇上感情很好,父慈母爱,无忧无虑,一片天真烂漫。
他是彼国中的王子,国家新败,为求休战父皇将心爱的儿子送到强大的敌国做人质。
作为战败国的人质,王子的处境很不好。无数的战争遗族吵吵着要用他的献血祭祀在战争中死去的先人,主战派喋喋不休的劝说着她的父亲杀了他重起战端,趁此良机将这个世仇国彻底的抹去。
还好在这无尽的黑暗中老天还给了他一丝光明,那就是她。
年仅八岁的她不懂什么国仇家恨,只知道这个哥哥很有意思,很喜欢和这个哥哥一起玩。
他喜欢在柳荫下兴致勃勃的看蚂蚁为争夺食物打得你死我活,他看蚂蚁的来回侦查,看蚂蚁的排兵布阵,看蚂蚁的协同进退,从这些最低级生物的行为中吸取最古老的智慧。
她喜欢满园子的收集些不认识的花草,一字排在地上,然后拉着他问这些都是什么花,什么草。
他告诉她,这叫并蹄莲,象征男女之间纯真的爱情。这叫红豆,也叫相思子,据传是一位妻子思念远处的夫婿以致泣血而生出来的,代表了妻子对爱侣无尽的思念。
她说,我不喜欢这红豆,我喜欢并蹄莲,我把并蹄莲送给你好不好。
他说,好。
过了几年,他十四岁,她十二岁。
她的母亲染病离开了人世,她伏在母亲的灵旁,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父亲有了新的皇后,是当朝丞相的女儿,新皇后也给皇上生了孩子。
她像一片繁华的水塘里的浮萍一样,满眼仍然还是富贵的景象。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从此没有了根,没有了依傍,只能随波逐流,完全不知道命运将要走向哪里。
他默默的坐在她的身边,陪着她流泪,轻轻的用手抚着她的背。她能透过衣服感觉到背后的大手传过来的温度,很温暖,很舒心,仿佛大海中的一个孤岛,让她暂存那颗飘零的心。
哭累了,他问她,你以后打算怎么样。
她说,我不知道,没人帮我做主,我又能怎么样呢。你呢,你会走吗?
他说,会,我肯定要走。我要到我的国家去,带领我的人民重新建设家园,我要让我的国家富强起来,以后谁也不能欺负我们,我要让这个世界都不再有战争,让所有人都生活在和平中。
她默默低下头,什么也没说,他都没有提到她,她也不好问。
他接着说,那时候,你跟我一起,好不好。
她欣喜得抬起头,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说,好。
又过了几年,他十八,她十六。
他的国家经过十来年的休养已经恢复了一些,她的父亲也不能再扣着他了,于是两国平等的结了盟,把他礼送回国。
她来送她,泪眼婆娑,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憋了半天只红着连说了一句:
你说过的话可别忘了。
他望着她,从怀中取出那朵已经干枯的并蹄莲,小心的放在他手中,说道:
你放心。
此后十年间,他音信全无,她只能从下人的口中打听一些他的消息。听说他回去成了了不起的大将军王,数年功夫将周遭的小国全部吞并了,她听得心里美滋滋的。
她在国中还是没有依傍,但是却过得很安心,因为他说过让她放心。
她知道,将来有一天,他会骑着高头大马来这里接她,她知道他会成为她的盖世英雄。闲暇的时候,她就在院子里种些红豆,他说了,红豆代表相思。
后来有一天她发现宫里的人开始慌张起来,听说邻国已经将周围的小国全部剪除干净了,如今那个少年大将军王正率领千军万马杀了过来。听到这个消息,她惊住了,她想到了她的盖世英雄会穿着五彩铠甲过来,但是她没想到跟后面的是手握兵器的军士,而不是肩挑彩礼的家奴。
后来,传来了她舅舅阵亡的消息。
然后,又传来了她父亲阵亡的消息。
最后,又传来了城破的消息。
年少的将军王没有难为城内的百姓,约束着士兵不去骚扰百姓的生活。
她不知道是不是该为他高兴,因为他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他终于成为这片土地所有人的共同的王了,他终于消除了国界,他终于带给了所有人和平,让子孙后代不再受战乱之苦。
可是她高兴不起来,她想念母亲,也想念父亲,想念自己的人民,自己的国家,她从来没有想过国破家亡原来是这种感觉。她从来不关心政治,她也曾天真的想如果国界消失,所有的人都成为一家人该多好。如今国界如愿消失了,但是她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她又感受到了曾经的心无所依的飘零感。母亲在的时候,父母是她的根;母亲死后,她生活在这座皇宫中,他是她的根;未来如果嫁给了他,那这座皇宫就是她的根。可是现在,她的根断了。
故土再差也还是故土,娘家再淡也还是娘家。
城破的第二天,一个身着鎏金铠甲,脚跨高头大马的大将军王来到了她曾经住的园子。
他是来接她的,他要接她去做这片土地的后,他要和她解释自己的迫不得已,他要向他保证会一视同仁的对待所有臣民。
他要见她,向她诉说自己的相思之苦,向她呢喃自己的爱慕之情,和她拥抱现在,向她承诺未来。
他跨进园子,看到的是满园的红豆,红的似火,似血。
他冲进屋子,可是人已去,楼已空,只剩下一株干枯的并蹄莲,在风中片片凋零。
百十年后,
他,鹤发童颜,独行月下,一根红线,助世间情郎意妾,终成眷属,尽享今生。
她,青衣偻身,孤倚桥边,半碗凉茶,劝天下痴男怨女,冰释前嫌,再修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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