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天，舅母永远离开了我们。
凌晨五点，夜色未消，驾车沿着空荡荡的城市主干道穿过大半个京城。六时许，医院告别厅里，众人肃穆而立。舅母安详地躺在花丛中。二舅被搀扶着，步履略显蹒跚，上前跟相伴六十一载的人生伴侣作最后的道别。耄耋老人的语气保持着克制的平静，但眼神里流露出的伤感令人动容，不觉泪下。耳边时而抽泣声。花圈和花篮摆列四周。正面墙壁上，照片里的舅母依然那么美。时光飞逝，二老的金婚纪念仿佛发生在昨天。忽然之间，阴阳两隔。
噩耗传来的那个晚上，熄灯后闭上眼，舅母的音容笑貌浮现脑海，一幕幕，想着想着，眼泪止不住流出来。大疫三年阻碍了线下联系，包括最重要的春节拜年活动。在经历冬天的疫情海啸之后，终于能再次感受春天的气息。没有想到，舅母此时病倒了。
12月的第一波感染新冠之后，八十五岁高龄的舅母很快恢复体温正常。身体基本无碍，只是出现持续性干咳。两个多月之后，始觉呼吸不畅，自测血氧饱和度下降。入院拍片，大夫表示乐观。不料一周后再看，大吃一惊，确诊为间质性肺炎，此后病情迅速恶化，虽然住进重点病房，医院终究回天乏术。
子欲养而亲不待。最遗憾的是，跟舅母相处交流的时间太少了！二十年，弹指一挥间。我从学校毕业来北京，跟着大城市的运行节奏工作生活，与舅母一家虽说同在一城，但相距不近，平时不怎么联系。尤其本人拙于人情往来，年轻时更甚。我跟舅母的亲近度远不及作为后来者的我的妻子。每次拜访，她跟舅母倒是可以相谈甚欢。多么想在梦里再感受一次舅母在世时的欢声笑语。
在外人看来，舅母的形象大概可以这样勾勒：美，超常的记忆力，知识分子的气质，以及令人羡慕的幸福家庭。
舅母的美温润如玉。年轻时是大美女，学生时代追求者众。我生也晚，只能从她老年的气度辨识当年风姿，以及在翻看老相册时惊叹于舅母年轻时的美丽倩影。舅母生于三十年代，身为旧社会大dz家的小姐，从小有贴身丫鬟。舅母的美好气质跟“富养”也许有一定联系吧。
舅母属于那种只见你一面，十年后还能回忆出当时细节的人。天生的过目不忘，让人称奇。加之从事外语专业，才华得以充分施展。舅母与二舅同毕业于外交部领导时期的“北外”。分配工作之后，他们心无旁骛，抓紧一切业余时间学习。舅母很快成为单位的业务骨干，有口皆碑的“活字典”。为了事业，生我表姐时，舅母已过了30岁，这在当时算是高龄了。他们夫妻二人在各自岗位上兢兢业业几十年，获得了鲜花和荣誉。那辈人的那种敬业精神很难再有。九十年代舅母退休后，还不断有人登门求教，之后的若干年里，老专家继续发挥余热，提携后辈，亲力亲为翻译、审校等案头工作。
八十年代推行职称制度之后，舅母是“正译审”，单位的宝贝，相当于大学教授。后来她是谢绝挽留，提前退休的。直接原因是随着一个小生命来到这个世界，舅母升级为姥姥。一方面孩子父母忙，更是出于隔代亲的天伦之爱，姥姥分担了很多育儿的任务。从小学起，姥姥就是学校家委会成员。外孙女自小是邻居眼中“别人家的孩子”，学业顺利，一路重点名校。这其中姥姥功不可没，还曾经在杂志撰文介绍教育经验。姥姥全程陪伴了孩子中学六年，跟孩子一起闯关，很多课程，姥姥提前掌握，为孩子打前站；不知多少个凌晨12点，孩子备考的写字桌前，七十岁的姥姥始终陪在身边。可以说是姥姥一手把孩子送进北大校门。熟人纷纷打探成功秘诀。其中辛苦，不足为外人道也。毫不夸张的说，如果那年参加高考，老太太的分数妥妥能上一本线。培养第三代长大成才，这可能是舅母晚年最引以为傲的事情。现在我自己的女儿在读中学，我也关注孩子的学习，有时帮她解题讲题。但我实在没有时间，也缺乏耐心陪读。于是更觉得舅母的伟大和不容易，钦佩她的牺牲精神。
舅母有自己的兴趣爱好。我知道她对甲A时代的球星很熟悉。两位老人的退休金充裕，女儿女婿事业成功，跟老人在一起生活。舅母的退休生涯原本可以更轻松。我觉得在舅母的身上体现了传统的知书达礼。舅母的人生经历了新中国的各个历史发展阶段，无论对待事业，家庭，她都尽量做到了最好，哪怕个人有所牺牲。她对后代的教育是成功的。可以再举一例。众所周知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国门一开，当时出国热，千方百计“润”出去的人以及想“润”的人太多了。国内的物质生活跟欧美差距巨大。对于二舅和舅母的背景来说，出国不难。但是舅母的女儿即我的表姐却从不崇洋，而是始终热爱这片土地。她也是我见过的人品最好的人之一。舅母的家风可见一斑。
人到中年，偶尔会想带有终极意义之问，人生意义何在，工作意义何在？为了那个代表财富的数字，或更好的物质生活？为了某个title，某顶帽子？一些人追求事业不断上升，一些人主动或被迫“倘评”。更多的人在努力，但也不免茫然。从舅母大人的身上，我隐约看到了生命的另一种维度，用自己的心血去浇灌，只要能对身边的人发生好的影响，或多或少，都有意义。大到社会小到家庭，总是需要有人甘于付出。曾在一部小说里读到一句话，“当一个人不再以自我为中心的时候，青春结束了；当一个人为别人而活时，他开始成熟了。”从舅母年轻时那个时代走到现在，中国社会对一些事情的看法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有些东西应该没变。例如，多数人仍然愿意相信奋斗能带来幸福。所有人都始终渴望被尊重，理解和关心。
家族中每一位长zhe的离去都像是自己的人生路上熄灭了一盏灯。唯有精神之火长明。舅母的美好样子永远活在我心中。
此寄无尽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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