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主题:如果放弃爱你,我的全部哲学将没有任何意义。
断章(酒吧)
如果放弃爱你,我的全部哲学将没有任何意义。
——雅斯贝尔斯
黄昏的天空,略显苍黄的云层压得很低。突然到来的冬日无情剥去城市日常温腻的盛装,寒风在城市大街小巷和每个角落里肆意穿行呼啸,卷起满地的梧桐叶,恶作剧地抛起,枯叶不自主地散落回旋,显得无力而孤寂。南方的这种寒冷,充满渗入肌肤的湿气,往衣服的每个毛孔里钻,行人们徒劳地把自己裹住,身体蜷缩起来,竖起领子匆匆向前走。
他们约好在这家曾经来过的酒吧碰头。已经两个多月没有见面,他对她说,我克制不住对你的思念,我想见你。见了又怎么样呢?她问。他也不知道,只是想见她。他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但爱情让他变得低俗而卑微。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积累无法离开亲密的相处,何况爱情?萨特说,“当你刚开始一段恋情时,它真的很像一份工作,你必须精力充沛、勉力奉献、义无反顾”,虽然按照这位法国哲学家的标准,他对爱情的投入彻底而忘我,可是她的回应却很孤寡。他们呢,那么久不见面,也不通电话,感情的涣散似乎也是必然,要走向无声无息的命运。可我不能老是回忆那在一起的十几天,除此之外,我们已经没有共同的东西了。快乐吗?他问自己,也好像是在问她。就算是这十几天,已经被我的思念一遍遍寻索得支离破碎了,又有多少是你还愿意想起的呢?她从来不会回答这类问题,只有让人厌倦。但她还是答应了,也许,相顾无言也是一种相聚。
他刚在酒吧坐定,阴沉的暮色变得更加灰暗,寒风有阵子好像变得小一些,但丝毫没有减轻气势,反而像在积蓄着更大的力量,过了一会又山呼海啸而来,居然还下起大雨来了。真是不希望什么却偏来什么,他心里懊恼着。雨被风裹挟着猛烈地撞着玻璃窗,水滴散落又汇集成一股股蜿蜒下坠的漏痕,中间一顿一折,像爬行的水蛇在徒劳地寻找出口,又蛮横像要闯进来的不速之客。雨水该是什么形状呢?这就是雨水本身的样子吗?他看着在想,如果雨水也有生命,会和每一个人一样,都有自己的命运吧?它可以成为旱季滋润花木的甘霖,成为缓解劳作已渴老农的那口美泉,或者汇聚成一滩开满莲荷的池塘,可以变成蛙虫的乐园……也比它现在凄风冷雨面目可憎的命运要好。上善若水,随缘就势,将遇而安,人如果像水一样生活,那么,该像哪种水呢?他想起自己的事情,联想到这些没有生命的假设,觉得自己很好笑。
夜色很快将这座城市掩盖起来。外面变得更冷,风雨更大了,室内的暖气化成蒙漫在玻璃上的薄雾。他出神地看着外面,其实什么也看不到,也听不到雨滴打在窗上的声音。天气这么糟糕,他不知道她是否还会来。他有点绝望地把头靠在窗棂上,心里充满了哀愁。
这家酒吧就在市中心的新天地,有个月夜,他们还不想急着回去,牵着手在街上,随意散步到这里,就坐了下来。记不清那天在这里吃了什么美食,如同所有刚相爱的人们,他对她说了自己的事业和理想,能有什么理想呢?好吧,就算没有——可能那天啤酒的晕晕然,他还是有点政治意味的自说自话。哦,政治,她可能从来没有听过别人这么认真的谈论过政治,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动情地看着他,也许是发现另外一种人的新奇,真是个傻傻的女孩,她那时候说,“我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
汽车猛溅着雨水开过,车灯的余光把路边的树木和路牌映照在窗上,透射进来照着他的脸,不断地摇摆晃动。他刚开始正楞着,突然有熟悉的颜色从窗外一闪而过,立刻像绝望垂死中的人被电击了一样,紧张的几乎要跳起来。她平时喜欢穿米黄色的外套,会是她么?说不准,也许外面车灯的变幻,或者昏黄的路灯照着,把衣服转换成另一种颜色,不过是行人偶然经过罢了。他紧张地看着门口,外面的风雨还在单调冷酷地扣打着店门,雨滴没有撞散就融成一片巨大的水渍,被甩在玻璃上蔓延开来,一阵一阵,显得斑驳而古怪。他无奈地盯着这扇门,虽然外面是寒冬,但现在里面反而是冰封之地,只要她在外面,温暖和希望就与他无缘了。这扇门,仿佛是一道被封印的神秘通道,把这里和外部世界永远地隔开了,就算她愿意来,也许她也无法找到这个地方,无法走进来。他觉得自己已经遗失了整个世界,但是,门把手上的风铃清脆地响了起来,门开了,她走了进来。是的,她和寒风一起进来,可在他的眼里,如同掌管春花的克罗丽丝(Cloris)女神从天而降,照亮了夜色中的酒吧。
她穿着米黄色的风衣,戴着纯白色的帽子,垂在帽子外面的头发湿漉漉的,她把头发撩到脑后,并没有急着找人,只是把手里的伞交给门口的服务员。最后一次见她是两个月之前,他已经无法确切地想起她的容貌,大脑似乎太熟悉她的形象,反而虚化了具体细节,一想到她,就是一团浓郁的情感堆积,汇聚成大脑里一个固定的领地,所有关于她的一切一切——他的工作、他的生活、他的情感里只要有她痕迹的存在都塞在那里,那是他大脑里最臃肿的地方,深沉似海,漫无边际,她的形象不断蛮横地拓展、侵袭和挤压着别的区域,他的世界就是她的世界——他爱她,如同被病毒侵染,毫无药救。
他赶忙迎过去,外面的冷空气把她的脸冻得通红,他把自己的围巾取下来给她围上,紧紧握着她的手。她的眼睛很美,抬头似乎有点很不解地看着他,带着无辜而惶惑的神情。他们也不说话,就这样互相看着。四周很安静,酒吧客人自顾自地窃窃私语,角落里飘来的音乐柔绕着暗暗的灯,悬在半空中,渐渐而又隐匿,悄无声息。
如果不是服务员提醒,他们还不会找桌子坐下来。 “我以为你不来了,天气那么糟糕”,他觉得这句话太平庸了,想在语气里体现一点他的绝望,“我想打你电话,但也没打……我觉得这样等你,也挺有意思”。
“我的确是不想来了,你知道我的情况”,她把自己的手从他那里抽回来,喝了一口服务员刚刚送上来的热茶。
他心里一阵难过,“嗯,我知道”。
“但答应过你的,不想食言……刚才出来的时候一直和客户讨论事情,再后来下起雨,出租车也很难叫到,所以晚到了”, 她环顾四周。
他问她想喝什么,“和上次一样吧”,她好像有点想考他的记性一样。
“但我今天不想喝corona beer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得新冠(Novel Corona-virus)啊”,他笑的很生硬,这是疫情期间人们经常开的玩笑,但毕竟是一个已经过时的梗,又怕她觉得索然无味,不合时宜。
她这时候笑起来,也许微笑时候的她,才会稍稍解除对他的防备。
“你喜欢就是了”,她很简单地回答了一句。
他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也不能再问。就像一切不能在一起的恋人一样,他们的谈话一开始就变得很干涩,很沉重,很寂寞。
“你最近在忙什么吗?”
“就那些事情,没有什么特别的……冬天让人变得慵懒,什么事情都不想做”,他希望她也会问自己的近况,但并没有,似乎她对他的事情毫无兴趣。
“好像人生进入了黑色的隧道,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抑郁……不安……”她继续自己刚才的话,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服务员送上他们点的啤酒和食物,她用刀叉拨弄摆在面前的贻贝,似乎它们刚从礁石上被冲刷上来,还带着海洋的气息。啤酒倒进杯里,也许是太冷了,没有漫起丰富的泡沫,他呡了一口,看着她。刚才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已经干了,她的头发很密,很长,有乌金般的光泽,有次他想把她的头发盘起来,但手法太笨拙,橡皮筋缠绕住她的头发扯不开,弄的生疼,她发誓再也不让他碰自己的头发了。
“你总是做一些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事情”,她抬头看了看他,“你一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他还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没有回过神来,“什么?哦……也许吧,我在想,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会过的更加快乐吗?”
“这可说不准,但至少不会比现在这样更坏。”
坦率真不是一种美德,他苦笑着,“我知道自己做错了很多事情。”
“哦……你错在哪呢?”她很认真地看着他,要热心地帮助他一起寻找和改正错误似的。
他承认自己做错事情,让她吃了很多苦,又不是一言一语可以说清楚。在他之前,确实有过感情经历,但没有这样爱过一个女人,就像老房子着起火一样没救,他不顾一切,因为他爱这个女人,不仅因为她的美丽,而是她的善良和聪明,充满悲悯之心,他甚至觉得,就像登上一艘船,只要和她在一起,就可以完全信任她,不用在乎这船会飘向何方。但对她来说呢?这种爱情又是另外一种面目,爱的越多,给她带来的负担和伤害也越多。
“你知道我爱你吗?要说做错事情,也许一开始就不该爱你。”
“真是好无聊的假设”,她有点厌倦似地叹了口气,“你把爱和期望都堆积在我身上,我觉得疲惫,觉得很辛苦……这本不是我的责任。”
“我想和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他觉得自己的表达笨拙而幼稚,听着空洞无物,“永远”吗?等于什么也没有说。每个人本来就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都具有各自感受这个时空的独特方式,交错的时空不仅仅是一种客观表象,也是一种主观体验。不同的人不可能存在于同一个时空里,或者说,即便存在,你也无法触摸到他们。而你能够与之对话的他们,却存在着于另一个时空里,又怎么能“永远”呢?
他们彼此离得如此之近,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是用最残酷的时空材料制作的,如此短促却又如此无法穿透、无法逾越,这是他们之间的命运。他和她之前的所有相遇,那些快乐像金子般闪光的日子,从此烟消云散,只化作那无穷灿烂的星辰,点缀在另一个时空里。
她淡淡地望着他,“我们在一起,曾经很快乐,不是吗?曾经在一起的快乐,经历过足够了。美好的东西都必须有一个结果吗?”
“可我感受不到,我们为什么在一起?没有结果,”他喃喃道,“我体会不到喜悦和幸福,能感受到的只有痛苦和折磨”。罗素怎么说来着,畏惧爱情就是畏惧生命,而畏惧生命的人,离死亡已不远了。哦,他是不畏惧爱情,从一开始,无论预料到多危险多么绝望,他都不畏惧,但还是无法承受爱情带来的痛苦。
“你的痛苦是你自己的事情,而且我也帮不上忙”,她的脸色变得很冷淡,让他觉得陌生。有次在她熟睡的时候,他借着柔和的夜灯看过她,她的眼睛很美,睫毛很长,即便睡着了,那眼角还是含着笑意,她的嘴唇有颗小小的痣,嘴角微微翘起,顽皮的样子好像随时在和别人娇嗔斗气。她的端庄和精致,丝毫没有靠化妆堆起的俗气,也不是高高在上的矜持,带着亲切温暖,这是人间的美貌。而现在的她,冷峻的脸庞仿佛把原有的温情都冻结了。
“可我爱你……”他声音轻的几乎听不到,似乎这种感情是对她的亵渎和罪过。
“爱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持久,很容易消逝。我爱过别人,你也爱过,对吗?等你将来爱上别人,再回过头来看这句话,会不会觉得很可笑?”
他一时语塞,已经无法再辩解。他知道自己不会再爱上别人,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去爱别人。
她看他没有出声,以为自己讲的还不够清楚,“你觉得对我的爱是理所当然,我必须接受是吗?就算爱我,也不能成为伤害我的理由啊。”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心里的难受和悲伤就像从骨髓里猛然增长出来,释放进血液,充满自己的每一个部分,他的呼吸也紧促起来,浑身发抖,又像内心受到了屈辱和误会,“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我有过吗?”
“是啊,你没有故意,那你知道什么叫过错吗?故意是过错,过失也是过错,”她顿了一顿,“你没有故意伤害我,但你没有保护好我。”
眼泪像洪水一样冲进他的眼眶,他拼命忍住,怕被边上其他人看到了取笑,声音有点哽咽,“我该说什么……我该做什么……”
她看他好像马上要流泪的样子,女人的柔情和曾经的美好让她动了恻隐之心,她想靠近他,但又清醒告诫自己不该再这样给他模糊的信号,眼前的这个男人,显得衰老、憔悴、糜弱,他要这样沉溺多久?为什么不在今天结束这一切呢?
“也许你对我只是喜欢吧,我们认识时间那么短,还谈不上爱,爱要经历过磨练,从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
“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对我那么重要……” 他很可怜地望着她,“你好像都不记得了。”
“你记得的,我也都记得。但对你来说是开始,对我,则是结束……离开的,留下的,我们都没有错,希望你能明白……况且,说的甜蜜一些,我们已经有很多深层的羁绊了。”
我无法做到离开你,他在心里默念,你已经在我心里发了芽,长了根,占据了一切。 她仿佛听到了他心里在想什么,“所以我说你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你总是希望得到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对已经得到、已经享受到的,却又不懂得珍惜。”
我想和你在一起,因为你给我的生命开启了新的天地,只要让我陪着你,我什么都能答应。他觉得自己现在像一条可怜的狗,瑟瑟发抖,离开了她,他不知道还能够怎么办,每天的思念,每天的呢喃,每天的守候,都无法安落,即便被她发脾气时候无理的责怪,也是一种奢望了。他的生命从此坍塌了,那些曾经的美好和回忆,聚变成一个巨大的深洞,会不断地吞噬自己。
“你的人生已经完成了,曾经的婚姻,你的孩子、工作、事业,我还年轻,我的生活刚刚展开,我想要实在的生活,真实的、有意义的、有未来的……”
“这也是我想和你一起的生活,我说过,我说过,你还记得吗?”
“你还在幻想吗?我们是在不同轨道上……”
他已经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了,他希望和她生活在一起,真实的、有意义的、有未来的生活,现在精神上的绝望已经转变为生理的痛楚,如此剧烈,瞬间已经麻木,他像一个玩偶一样,在那里杵着,坐着,笼罩在无尽的深渊里。
酒吧打烊的铃声响了几遍,他们一直在互相说话,居然没发现酒吧里已经只剩下他们两个,外面风雨也已经停了。她坐着,好像事情没有说完,还不想走,“也许,告别是最好的结局,你知道我的情况,我的情况……你不要进入我的生活,好吗?”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谢谢你今天来陪我,我还能见你吗?”
她一语不发,伤心地看着他。眼泪已经模糊了他的眼,他已经看不清她了。
手机响了,他接了电话,“你好……”
电话里传来她的声音,“今天事情好多,没法过来了,忙完才想起还没有给你电话,抱歉……你在哪里?不会还等在那里吧?”
“嗯,我还在。没事,我也准备好离开了”,他又示意了一下服务员,自己马上会走。
她在电话那头,短暂的沉默,“也许,告别是最好的结局,你知道我的情况,我的情况……你不要进入我的生活,好吗?”
他笑了笑,“是的,当然。爱情没有想象的那么持久,很容易消逝。”
“那最好了……你就是这样的人,就这样吧,”她挂了电话。
他看着对过空空的座位,无力地把手垂下来,喝完最后一口啤酒。
门外,城市大楼的罅隙间,一轮高高孤悬着的冷月,突然跌入大地,激起的尘埃,久久不肯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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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114.92.208.*
写这么好,我怎么才刚刚看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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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123.121.126.*
雅斯贝尔斯
卡尔·西奥多·雅斯贝尔斯(Karl Theodor Jaspers,1883年2月23日—1969年2月26日),男,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神学家、精神病学家。雅斯贝尔斯主要在探讨内在自我的现象学描述,及自我分析、自我考察等问题。他强调每个人存在的独特和自由性。
在1949年出版的《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中提出一个很著名的命题———“轴心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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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218.30.113.*
【 在 chopinsp 的大作中提到: 】
: 雅斯贝尔斯
: 卡尔·西奥多·雅斯贝尔斯(Karl Theodor Jaspers,1883年2月23日—1969年2月26日),男,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神学家、精神病学家。雅斯贝尔斯主要在探讨内在自我的现象学描述,及自我分析、自我考察等问题。他强调每个人存在的独特和自由性。
: 在1949年出版的《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中提出一个很著名的命题———“轴心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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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218.30.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