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主题:阿香
阿香
吃过晚饭,阿香来到前院,收拾白天打下来的一箩板栗。她半蹲在地上,拿锤子一个刺球一个刺球地敲着,圆圆的栗子从刺球里滚出来,带着棕色的光泽。前院对着一片池塘,往外是梯田,再远处是山。夕阳西沉,山上笼着余晖。
阿香有些累了,她放下锤子,站起身坐到椅子上休息会儿。她靠在椅背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第一个发现阿香离世的,是她的弟弟。那是第二天清晨,弟弟来阿香家取前几天拜托她赶集时买的东西。在集上,阿香还和一些老友闲聊了一会儿。弟弟叫了声“阿姐”,阿香静静地坐在那张木椅上,没有回应。阿香,终年74岁。
阿香并非孤寡老人。她和丈夫育有六个子女。不过,人世间的最后一刻,只有余晖相伴。她一夜之间离开了这个世界,这让老友们在错愕的同时也生出一丝羡慕。
阿香的前半生是在生儿育女中度过的,后半生则在不停的奔波中度过。人过中年,丈夫为了谋个更好的生活,带着四个孩子去了人少地多的邻省落户,从一个偏僻山村去到了另一个偏僻山村。两个大些的女儿留在了老家。阿香随着丈夫和四个孩子去了邻省。
每年春播之后秋收之前,阿香会回一趟老家,看望娘家人和两个女儿。那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很难想象,一个识字不多、晕车严重而又囊中羞涩的大妈,是克服了怎样的拮据和压力往返于相隔近千里的两地。而与这奔波随之而来的,是丈夫的责骂和娘家的嫌弃,但她一如既往,在此后三十余年的时间里,不知疲倦地来来往往,一次又一次淹没在车站拥挤的人群中,也一次又一次孤独地走在蜿蜒的山路上。
在老家,她会走走亲戚,在两个女儿家各自住上十来天,带带外孙。然后,她会回到老屋,独自生活一段时间,种点小菜、编点扫把、拾点柴火,拿到集市上换取下次远行的费用。弟弟住在一里路之外,一直未婚。姐弟俩相互照顾,就像小时候那样。她会给弟弟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弟弟会给她劈柴,做些桌椅竹器。
秋天来的时候,阿香会回到千里之外的新家。她要帮着秋收冬藏。那通常是一个中秋将近的傍晚。小方放学回家,走到晒谷坪上,听着家里比往日热闹。小方知道,一定是阿香回来了。通常是阿香一个人,有时也会有她的弟弟一起。小方满心欢喜地冲进家门,果然,是阿香。小方甚至来不及放下书包就跑了过去,大声地喊着“奶奶,奶奶”。阿香回头,脸上满是笑,伸手来迎小方,嘴里喊着“诶,诶,孙女崽崽”。阿香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纸包,里面包着方方正正的红糖块。
阿香有着繁重的农活和家务。她要晒谷子,放牛,养猪,养鱼,养鸡,种菜,做饭……但忙里偷闲,她会酿米酒,做冬瓜糖、南瓜糖,泡酸菜,也挖野菜做菜饼子,也抽空去二十里外的城里赶集。
丈夫责骂阿香“不务正业”,不能存钱,两人常有争吵。但阿香坚持,她每年都要回老家一趟。她自己存路费。为此,阿香时不时担着红薯、栗子、鸡蛋以及自己编扎的扫把、草帽去城里换钱。
小方最期盼阿香赶集的日子。傍晚,小方会坐在晒谷坪的草垛旁等阿香。月亮从天边升起,小路的拐弯处终于出现了熟悉的身影。小方赶忙跑去,“奶奶—奶奶—”大声地喊着。阿香挑着空空的担子,从兜里掏出一个金黄的橘子给小方,“快吃吧,孙女崽崽”。
小方独自睡在阁楼上,床挨着谷仓。一关灯,老鼠们就从四处窜出来啃谷子,吱吱吱吱的声音,仿佛就要来啃小方。小方哆哆嗦嗦地伸出胳膊去拉灯绳。灯一亮,老鼠们立刻停止响动,仿佛“你不动,我不动”。小方怕费灯,坚持不了一会儿就关灯。灯一关,老鼠们又活络起来。就这样,开开关关,多少个夜晚里,小方怀着被啃食的巨大恐惧蜷缩在被窝里不知何时终于睡去。阿香在的日子里,小方恳求阿香和自己睡一张床。阿香年级大了,要夜起,阁楼那窄窄陡陡的楼梯实在不便。终于有一天,阿香给小方买回一个布偶小猫。小猫放在小方的床头,小方仿佛被拯救了。
小方常常一早起来跟阿香去放牛,去打猪草。一个早晨,小方没有起来,她头沉得很。阿香给小方刮痧,给她做灯草灸,给她熬粥。躺了两天,小方终于好些了。她让阿香带自己去晒谷坪走走。阿香背上了迷迷糊糊的小方,在坪上来来回回一边踱步一边念叨着“孙女崽崽诶~孙女崽崽诶~”,仿佛在唤回小方的灵识。阿香虽已是当奶奶的年纪,头发却还黑黑的,眼睛也亮亮的,但背有些驼。小方用小手搂着阿香的脖子,小脑袋枕在阿香的肩头。傍晚的阳光洒在她们身上,风中充满秋天的味道。小方在阿香背上睡着了。醒来时,小方已经在家里的床上。她感觉到饿了。她爬起来,从厨房门后的酸菜坛里掏出一把阿香腌的酸豆角,就着豆角喝了满满几碗粥,就这样好了。
转眼要过年了。腊月二十四给灶爷上香,阿香总会把小方叫过来在一旁磕头,自己则一边上香一边念叨着“保佑孙女崽崽身体健康”。大年初一一早,小方总会第一个跑到阿香身边,学着大人样子给阿香拱手,“祝奶奶新年快乐”。阿香拿出压岁前放小方的手里,“孙女崽崽又大一岁啰~”。
转眼又是一年春。阿香想念着远方的老家。她更加繁忙地种菜、放鱼、养鸡、编扎,然后赶集。终于,在禾苗们已长得青青绿绿的五月的某个清晨,阿香背上包袱要出远门了。她把路费包在一个手绢里,叠成一个小方块后,贴身藏着。丈夫没有出门送她,儿子们在门口跟她挥挥手,小方送到晒谷坪,看她在小路尽头消失后再恋恋不舍地回家。阿香要走二十里的山路到县城,坐四五个小时的汽车到市里。运气好的话,能买上当天夜里的火车,当然,永远只有站票。第二天的下午,火车到达邻省的省城,接着又是四五个小时的汽车,再又是二三十里的山路,山路尽头的山坡上就是她的老屋。晕车晕得七荤八素,但一落地,阿香又恢复了她轻快的脚步。
年纪越来越大,阿香留在老家的时间越来越长。她衷心期盼自己能长眠在老家。上天爽快地答应了她这最后一个愿望,在又一年栗子成熟的季节。
她的子女、孙辈以及曾孙辈从各地赶来—那是一个非常豪华的阵容。唯独缺了她的丈夫,丈夫年迈,无法远行——这也许遂了丈夫的心愿,也遂了阿香的心愿。一辈子的吵吵闹闹终归于沉寂。
一阵纸陌飞撒、吹吹打打之后,阿香辛劳奔波的一生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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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36.112.205.*
赞!写的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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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111.197.238.*
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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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124.127.69.*
写的真好
【 在 thirtyyears 的大作中提到: 】
: 阿香
: 吃过晚饭,阿香来到前院,收拾白天打下来的一箩板栗。她半蹲在地上,拿锤子一个刺球一个刺球地敲着,圆圆的栗子从刺球里滚出来,带着棕色的光泽。前院对着一片池塘,往外是梯田,再远处是山。夕阳西沉,山上笼着余晖。
: 阿香有些累了,她放下锤子,站起身坐到椅子上休息会儿。她靠在椅背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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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223.104.40.*
写的不错,形象跃然纸上
【 在 thirtyyears 的大作中提到: 】
: 阿香
: 吃过晚饭,阿香来到前院,收拾白天打下来的一箩板栗。她半蹲在地上,拿锤子一个刺球一个刺球地敲着,圆圆的栗子从刺球里滚出来,带着棕色的光泽。前院对着一片池塘,往外是梯田,再远处是山。夕阳西沉,山上笼着余晖。
: 阿香有些累了,她放下锤子,站起身坐到椅子上休息会儿。她靠在椅背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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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111.201.125.*
The core of mans' spirit comes from new experiences.
【 在 thirtyyears 的大作中提到: 】
: 阿香
: 吃过晚饭,阿香来到前院,收拾白天打下来的一箩板栗。她半蹲在地上,拿锤子一个刺球一个刺球地敲着,圆圆的栗子从刺球里滚出来,带着棕色的光泽。前院对着一片池塘,往外是梯田,再远处是山。夕阳西沉,山上笼着余晖。
: 阿香有些累了,她放下锤子,站起身坐到椅子上休息会儿。她靠在椅背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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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120.245.6.*
写的真好
【 在 thirtyyears 的大作中提到: 】
: 阿香吃过晚饭,阿香来到前院,收拾白天打下来的一箩板栗。她半蹲在地上,拿锤子一个刺球一个刺球地敲着,圆圆的栗子从刺球里滚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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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117.136.1.*
挺好的
【 在 thirtyyears 的大作中提到: 】
: 阿香
: 吃过晚饭,阿香来到前院,收拾白天打下来的一箩板栗。她半蹲在地上,拿锤子一个刺球一个刺球地敲着,圆圆的栗子从刺球里滚出来,带着棕色的光泽。前院对着一片池塘,往外是梯田,再远处是山。夕阳西沉,山上笼着余晖。
: 阿香有些累了,她放下锤子,站起身坐到椅子上休息会儿。她靠在椅背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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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120.204.103.*
嗯
【 在 thirtyyears (山石) 的大作中提到: 】
: 发信人: thirtyyears (山石), 信区: Memory
: 标 题: 阿香
: 发信站: 水木社区 (Fri Apr 4 07:54:10 2025), 站内 [累计积分奖励: 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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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36.28.214.*
nice 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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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103.235.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