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北京西站
熙熙攘攘的北京西站,每年都会有一次这样的情景:一位左腿受过重伤的年迈母亲,背着大包小包,蹒跚而又吃力的走出检票口,旁边还有一辆由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拉着、被近百斤大小包裹压弯的铁制手推车。看上去,活像上世纪50、60年代贫苦农民搬家的场景。这时,等在检票口的儿子,赶紧迎上去,接过手推车,并对帮着拉车的小伙子不停的感谢。同时,扭过脸埋怨母亲:
“娘,你怎么又带这么多东西啊。你腿疼成这样子,是怎么把东西带过来的啊!“。
”娘,你来一趟,大冬天早上4点就得起床,倒3次车,走30多里山路,腿又疼的一年比一年厉害,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娘,我这什么都不缺,真的需要,什么都可以买到,家里也没地方放,每次都说不要带太多东西,你为什么一直不听啊!”。
“娘,.........”
母亲则是解释也略带埋怨:
“今年谷子、玉米、黄豆、红小豆、芝麻、核桃、花椒........,收成可好了,不带来干什么?咱家就有你为什么花钱买?”
“你看我带了10斤鸡蛋,都是你二婶家散养鸡下的蛋,前3个月就跟他们家预定了。我要给暖宝(孙子)吃,孩子最喜欢吃我带的鸡蛋了”。
“这15斤油是我去镇上榨的核桃油,唉,我实在上不了树,只能让你舅帮着打核桃。要不然,我带的油就够全年吃了。对了,我听别人说,核桃油补脑,你们两口子别吃,给暖宝吃,这是咱家核桃纯天然榨的油,市场买的都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孩子吃我不放心。”
“还有这两个暖水壶,10年前买的,我跟你爹在家一直用的旧壶,新壶一次没用过。你这就一个暖水壶,人多喝水不够用,我从家里带过来你们用。”
“带的东西多怎么了?家里有,都是新的,不带过来用非要花钱买,你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节省!”
“你看这个棉袄,都是咱家棉花和棉布做的,最适合孩子穿。”
“我一来你就说我带东西多,东西再多不也带过来了。路上我一直遇到热心人,都帮我拿东西。对了,我还给了人家5斤花椒,那人可喜欢哩”
“轻点拉车,包里有你最爱吃的软柿子,我用盒子装的放在最上面,就怕挤坏了,你慢点”
“.........”
二、大山生日
月光如银,洒在冷峻的大山上。一条山间小道,母子二人窸窣而行。儿子到县城读高中了,两个月回家一次,可大山里的乡村,只有一趟公交车早早就出发了,儿子放学已来不及赶车,只能坐车到镇上,翻山越岭赶着夜色回家。乡间小路虽崎岖黑暗,但从未发生过什么事故。儿子已是十七八的大小伙子,翻山走夜路稀松平常。可是母亲依然不放心,每次都到镇上等着,跟儿子一起回家。路上,儿子给母亲讲学校里的新鲜事,母亲说着村里的东家长西家短。虽大山夜已深沉,山上只有母子二人,脚下的羊肠小道磕磕绊绊,但是母亲和儿子都觉得温馨且放松。
这次,依旧。母子二人聊着聊着,说到了日期。
儿子一楞:“娘,今天好巧,是我的生日”。
儿子只是因为巧合随口一说,可母亲却猛地停下脚步,楠楠自责:“哎呀,今天是你的生日,娘这两天一直在忙着收粮食卖粮食,怎么就没看日期呢!”
儿子笑道:“娘,我都多大了,又不是小孩子,过什么生日呢。再说天这么晚了,我们赶紧回家吧。”
母亲依然楠楠自责:“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怎么就没注意呢,一定要过生日。你最爱吃甜的,我要去镇上买带奶油的蛋糕。”
儿子大惊:“娘,这都几点了,我们好不容易从镇上爬到山顶,你再去回来,得夜里10点了,我们就在这荒山野岭上过生日?赶紧回家吧,回家有馒头跟蛋糕一样好吃。再说了,这点儿镇上卖蛋糕的早关门了。”
母亲站在山顶,望着远处山脚下灯光婆娑的小镇,脸上无比的坚定:“不行,今天是你的生日,一定要过的,要不娘心里难受。你等着我,买了蛋糕就回来。”
儿子呆住了:“娘,我知道咱家全靠卖粮食给我攒学费,这几天你起早贪黑收粮食卖粮食,忙的脚不沾地,没注意今天的日子有什么呢。你别多想了,赶紧回家。我真的不需要过生日,吃馒头更香。”
母亲依然坚定而倔强的摇了摇头:“不行,一定要买蛋糕过生日。你就在这等我。”扭身就往回走,儿子急忙上前拉住,但是月光下母亲脸上坚毅的神情,儿子知道一切都已决定,母亲是不会改变主意的,也不会让儿子陪着一起返回镇上,只能在原地等待。心中只有无限的懊悔,为什么刚才要说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呢?
夜里10点,大山顶上,母亲终于又返回了,手里提着一个铺着厚厚奶油的蛋糕,脸上洋溢着仿佛一个做了错事又很好弥补的孩子的微笑。儿子怔在月光下,眼里噙着泪水,努力不让它流出来。拿着蛋糕却怎么也放不到嘴里,一路上再也没有说话,母亲则一路欢快的话语。生活的苦难这一刻被母爱包裹,仿佛也融化了。
三、流落街头
在我出生前两年,正是人民公社解体的时候。生产队根据每家情况,把集体粮食、农具和牲畜分到各家各户。我家因孩子小,父亲又常年在外,最终核算结果是倒欠村里30元。母亲满怀希望的去,盼着分点东西以便经营这个贫穷的家,结果领回来的只有一张欠条,路上嚎啕大哭一场。之后母亲擦干眼泪,跟村里的壮劳力一起,干各种苦活累活,以至于多年后同辈人还经常跟母亲开玩笑,说起当年泼辣和争抢。
一年后,家里30元的欠债终于还清,母亲长舒一口气,以为终于熬到头了,结果这时候怀了我,第三个孩子,正好赶上轰轰烈烈的计划生育运动。那时候镇上工作人员威风凛凛闯进村,把孕妇抓到车上,就像抓逃窜犯一样,直接送到医院做人流手术,路上人们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母亲认为既然怀孕了,就是上天赐予的礼物,下了决心一定要生下来。两次被送到医院,两次因身体有病从手术台上撤下来。以至于最后医生都愤怒了,对镇上的人员说,这是要发生人命危险的,你们谁签字负责。镇上的人员面面相觑,没人签字,我就是这样来到了这个人间。
怀孕的苦难结束了,一场更大的浩劫接踵而来:巨额罚款。我生下来第三天,镇上的工作人员就闯入家中,得意的宣布,因违反国家政策,罚款800元。800元,对80年的一个赤贫的农户来说,实实在在的一个天文数字,倾家荡产连50元都凑不出来,何况800元。于是,家里的东西都被拉走,还贴上封条。交不足罚款,自己那个家徒四壁的房子都不能进,母亲和父亲带着8岁哥哥,5岁姐姐和刚出生3天的我流落街头。
到了晚上,镇上工作人员心满意足扬长而去,村里人才敢收留我们一家人。虽然第一天夜里有了着落,但一家老小,哪能一直住别人家呢,何况家家户户都穷,也没有多余的房子。父亲赶紧找隐蔽的地方搭茅草屋,之所以找隐蔽的地方,是一旦被镇上工作人员发现,会马上拆除。一家人暂时在隐蔽的茅草屋躲着,可800元的天文数字般的罚款才是问题的本质,交不起罚款,就永远回不了家,就得一直在外流浪。
父亲不得不离家踏上借钱的路,母亲和患病的姥姥一起照顾三个孩子。母亲一天月子都没做过,还要操持繁重的家务,沉重的生活连一丝喘气的机会都没有,以至于苦到痛到麻木。也许是上天看不过去,也许是母亲热情开朗、乐于助人有了福报,村里人都愿意伸手帮衬一把。大家1毛、2毛、1块、2块........,硬生生凑了600多元,再加上亲戚朋友的援手,一个月内终于凑够了800元,终于不再流落街头,回到那个家徒四壁的家。这笔债一直还了10年,母亲对当时帮助过的人终生念念不忘,我参加工作后母亲介绍村里人,还经常说这是某某某,当年他们家借了我们多少钱,你一定要记得啊。
四、阴阳两隔
生活的苦难,侵蚀了母亲的身体,压弯了母亲的背,留下一身的创伤,以至于那么强壮的身体,不到60岁就腿疼的经常一宿一宿不能睡觉。但是母亲的心却始终坚如磐石,遇到什么苦难都会擦干眼泪,坚定的走下去。随着孩子们长大,参加工作,日子越来越好,母亲本可以轻松一下,可是又忙起抚养下一代。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我的孩子又是最小的孙子,母亲自然是格外疼爱,说什么也要自己照看,不让请保姆,常挂在嘴边的话是,这个小垫窝(最小的孩子)大了,就没有任何牵挂了。
2022年,孩子慢慢长大,我也终于说动母亲,以后常住北京,一家人每天都其乐融融。夏天的时候,母亲说回去一趟,把老家收拾一番,以后就不怎么回去了。我高高兴兴送母亲到北京西站,心里想着换一个大房子,母亲回来后,除了送孩子上幼儿园,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周末一家人出去游玩,好好享受天伦之乐,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西站是此生最后一面。
9月份的时候,疫情管控越来越严,村里的路基本上一直是封闭状态,母亲说等着疫情好转再来,也防止万一在路上感染了,来北京全家人都受牵连。我也没多想,一方面交通确实不便,另一方面,想着肯定会放开的,母亲那时候来北京就是了。
12月,我打电话,平时都是母亲接的手机,换成了父亲接,说母亲这两天有些感冒,在休息。我叮嘱了几句,就挂了。凌晨3点,突然手机响起,父亲在电话里哆哆嗦嗦说母亲突然病重,人快不行了。我呆在原地愣住了,10多分钟后才反应过来,马上买票,核酸检测,以最快的速度往家赶。虽是疫情管控最严格的时候,我还是冲破种种障碍,半天就回到了家,可是等着我的,只有母亲已经冷却的身体。
站在母亲遗体旁,想到最后一面是多半年以前,再见竟是阴阳两隔,我本应该痛彻心扉,可是自己没有任何知觉。不知道悲伤,不知道饥饿,不知道疼痛,不知道葬礼是怎么办的,完全不记得那几天发生了什么,自己没有了魂,行尸走肉一般,跟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关系。家里人忙完了葬礼,又陪着我。直到给母亲头七上坟,我突然放声大哭一场,久久不肯离开母亲的坟茔,他们才送我回北京。
五、尾声
母亲离世后,我又开始忙碌的工作,每天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为生活而奔波,日子依旧。我有过各种荒唐的想法,有过新的悲欢离合,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只是拨打母亲生前的手机号时,那边只有嘟嘟声。我对着手机自言自语,诉说生活工作的琐事,感情心理的烦恼,幻想跟过去一样,母亲静静的听完,告诉我没事的,往前走就是,不要伤害别人。现在我已经习惯性的对着嘟嘟的手机自顾自的说话,母亲下葬时是我把手机放进去的,我一直都认为母亲会在另外一个世界倾听我的声音。
母亲离世后,我很少梦到母亲。或者梦到了,醒来总是不记得梦到了什么。以至于跟哥哥姐姐一起聊天,他们说起又梦到了母亲,我都说不出来什么。今年中元节,晚上我和孩子一起在路边烧纸,孩子看我一个人发呆,天真的问,奶奶去世是去哪里了?我去给奶奶送药,是不是她就能再回来了?我说,奶奶再也回不来了,她去了另外一个世界,那里太远,或许只能在梦里看见奶奶。
那天晚上,梦到母亲拉着我走在家乡的小路,母亲还年轻,我也只有四五岁。天空突然下起了雨,母亲抱起我,用衣服遮住我,快速向前跑,生怕体弱多病的我淋雨。跑着跑着,我就一个人站在了雨里,前面一个模糊的背影依稀是母亲。我大声呼喊,但声音消散在雨水里听不见,那个身影转回身,雨水太大我看不清脸。恍惚间,我想起母亲生前每次梦到我,都会打电话问我是否遇到了什么事情。我说一切平安,母亲就笑笑说,每次都梦到我,都是四五岁的样子。我说在你心里,我一直都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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