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这篇文字的草稿的时候,是2024年平安夜后的凌晨,母亲躺在床上昏睡,我在床边一边守护一边在手机记事本上码字。
母亲生于1944年,她3岁便没了妈,9岁失去了父亲,和大她3岁的哥哥相依为命,在那样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我想象不出他们是怎样在普通百姓尚且生活艰难的山村里如何长大的。幸好还有些亲属对她有些照顾,母亲尤其经常念叨一个姓蔡的婶娘对她挺好,帮她治好了水痘。
待母亲稍长大,15、6岁的时候便遇到了三年自然灾害,吃不饱饭还要去修水库。估计因为那时年少,没有被分摊很重的体力活,所以她给我们常讲的是一次晚上从工地回家的路上,路过一片豌豆地,室外饿得发慌,看着嫩嫩的豌豆苗嘴里馋的很,四周又没有人,就偷偷摘了一大包,美美的吃了好几餐;还有一次从水库工地上回家,隔壁的蔡婶特地为了煮了一碗萝卜的叶子菜,母亲经常在冬夜一家人围坐着烤火的时候念叨,蔡婶对她真好。
大概也就是那个时候,母亲和同村的小伙也就是后来我的父亲定了亲。大约在母亲20岁的时候他们成了婚。父亲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两个弟弟,他们结婚的时候,两个弟弟也就是我的两个叔叔都很小。按照我们农村的习俗,兄弟多的人家,一个孩子成家了就要分家,他们也不例外。
那时的农村都是娃多房少,据说他们刚分家的时候分得了一间房,厨房卧室客厅都是这一间房。后来没多久我姐姐就出生了,母亲和父亲辛勤劳作省吃俭用,盖了三间瓦屋。那时应该是60年代末,农村还是大集体,为了白天有气力挣工分,母亲把盖房所剩无几的粮米早上煮粥,晚上一家人就把咸菜洗干净,用水煮了当晚餐。我也是在这所房子里出生的,所以多少有点印象。我大概6、7岁的时候,有一次大腿上长了一个很大的包,走路时我拄着一根小棍子,大人问我怎么了,我说腿上凉气痛。过几天包越来越大,母亲把我放到一个箩筐里,扁担的另一头挑着石头,走了七八里山路去看邻村的老中医。
父母都热情好客,母亲又做得一手好菜,乡里村里的干部到我们湾,大多在我家吃饭,即使在收成不好的时候,来了客人也想方设法弄出一桌好饭。那时候亲戚家有些娃出生娃周岁请客吃饭,也经常是母亲掌勺。尝过母亲手艺的同学朋友也都赞不绝口。
母亲虽然没怎么上学,却很喜欢唱歌。什么刘三姐、正月里来是新春、十送红军等等,我小时候经常听她唱起。后来我家娃子小的时候,为了哄他,已经过75岁的她还能唱几段逗娃子开心。
我们小的时候生活清贫物资匮乏,只有过年的时候穿新衣新鞋。那时候的新鞋子可没钱买,都是手工的千层底布鞋。每年棉花采摘之后,就到了为做过年鞋做准备的时候了。母亲搬出纺车,将棉条纺成棉线,然后把棉线纺成纳鞋底的线索,再在农闲的时候用线索纳鞋底。我们上小学的时候没有课后作业,因此我也成了母亲纺线索的帮手,我把棉线从纺车牵到门把手上,又牵回去,母亲把纺车一摇,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一会一根线索就纺成了。
上了初中之后,就需要住读了,早上有早自习,晚上有晚自习。由于初中就在我们村,我们村里的孩子多半都是上完课回家吃饭。我记得我们上午第一节课是8点半开始,因此下完早自习回家吃饭很匆忙。我们那真是吃早饭,煮饭炒菜,跟午餐做法一样,而那时的我又是个急性子,如果回家饭没熟就不吃饭,直接回学校。所以冬天的时候,母亲经常天还没亮就得做饭,尤其天寒地冻的寒冬腊月,特别不容易。
96年我哥结婚成家了,按惯常他们结婚后不久就独立分家了。其后考上了某985,那时虽是扩招前,但是学费已经涨起来了,记得大一的学费3500,住宿费800。而那些年我哥在外面打工一年到头给父亲最多的一次也就是2千,哥哥结婚后家里已经债台高筑,为凑齐我的第一年学费也是借遍了亲戚。那时中国经济刚刚起步,不像加入WTO后的就业机会多,50多岁的父母没法在外面找到合适的去处打工,母亲便和父亲商量养一群鸭,卖鸭蛋给我供生活费。于是两个人不顾风吹日晒,在附近几个村的田间河边放鸭子,也因此他们后来风湿比较严重。但那个时候放鸭子的收益还覆盖不了家里种田上交给GJ的费用。有一年大年三十吃过早餐,一个亲戚上门讨债,母亲陪着说尽了好话。
我参加工作后家里的条件逐渐改善,大概04年的时候还完了家里的全部债务。母亲不再因为欠别人钱发愁,但母亲的勤劳节俭从未改变。虽然我和我媳妇每年都给她添置衣物,但她经常舍不得穿,问起来就说留着走亲戚的时候穿。等母亲去世后整理她的遗物的时候,发现还有好多衣服一直没穿过。冰箱里也总是满满的,好吃的舍不得吃,说是留着招待亲戚朋友,每次我跟她说现在大家生活条件都好了,牛羊鱼肉都不是稀奇东西,还是要自己趁新鲜吃,母亲总是笑笑说年纪大了消化功能衰退吃不了多少。
我记忆中其实父母关系算不得很好,特别是在经济困难的年代,经常吵架,严格的说是我父亲经常发脾气,母亲总是习惯性的忍让,尽量不让我们受影响。到了父亲70岁之后,脾性才逐渐改了,少年夫妻老来伴,争吵越来越少。虽然年纪大了他们闲不住每年多少都要种些花生油菜啥的。父亲去干农活,母亲在家做家务,做好了饭母亲就去地里喊父亲回家吃饭。
24年端午的时候,我们和娃照例回老家陪父母,这是最后一次一家老小开开心心的过小长假。离开家的时候,车子后备箱跟往常一样被母亲准备的蔬菜瓜果装得满满的,母亲站在家门口跟我们挥手道别,目送我们的车子消失在村子的路口转弯处。6月底接到哥哥的电话,母亲在市人民医院确诊癌症晚期。
平安夜那天我赶回家已经是中午12点。母亲躺在床上费力的对我说了三句话,“你们尽力了”,“对不住你媳妇,没有帮忙带娃子”,“今天是星期一,你快回去上班,我还能撑几天”
昨天是元宵节,按我们老家的习俗,跟清明节一样要扫墓,父亲也去了。在母亲的墓地前,父亲老泪纵横,“我昨天在地头砍柴,你怎么不喊我回家吃饭”。
《环球历险记》里有句台词,不必害怕别离,只要还爱着,只要还记着那个想念的人,一定会在某一刻,以温柔的姿势拥抱你和你重逢。谨以此文记念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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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richardwoods FROM 111.17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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