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自己打拼的海归学生，32岁的时候 ，我才和先生靠着两人自己攒的首付和月供，在杭州购得一套75平三室两厅的老房子，安家落户。老房子不大，客厅、厨房和洗手间都小小的，卧室却足有三个。这倒能理解，因为中国的房子设计，主要功能普遍是睡觉。
以前在美国留学，去美国朋友家里，发现他们的房子里，都会给家里的大人安排office（也就是书房兼工作室）。这当然跟我拜访的美国人大都住在大house里面有关，毕竟在几个卧室之外，还要安排出一间书房，面积小了可不行。但起码，这种安排的出发点是值得认可的，它告诉我们，哪怕在家庭内部，一个成年人，都应当拥有自己的私有空间，来处理自己的个人工作和事务。
正是借鉴这一思路，当我和先生在买房后准备翻新装修时，我计划一定要有一间属于自己的书房。因为房子小，我的计划是，砍掉传统的“电视机，茶几和沙发”标配客厅，把这里开辟成我的个人空间。我丈夫很支持我的事业，但也很难接受这个方案，在他心里，如果家里没有懒洋洋躺着的沙发和看电视的地方，似乎就不是一个家，无法找到“归属感”。
但我的主张也不可动摇，所以两人大吵了几架。一开始，我主张权利的理由是，自己贡献了房子一多半的首付。这个理由或许很充分，但让我先生很受伤。我很快意识到，情绪化的吵架不能解决问题。所以等双方都情绪平稳后，我跟他好好聊了一番。我表明，自己的基本态度是，我和他共同拥有这个家，应当一起讨论，一起设计，我能理解“沙发、电视、茶几”作为 “一个家”的象征，对他的重要性。同时，我试图说明，这样的装修，对我俩的状态来说其实很“鸡肋”，纯粹形式而已。另外，我在家创业，需要自己的独立空间，而现在的房子格局里，独立空间只能来自客厅。
这次深聊后，我先生愉快地接受了我的方案，还和我一起去宜家选了书橱和我梦寐以求的大木桌子。当这个大书房逐渐落成，我觉得自己仿佛是《小妇人》里那个可以躲在自己书房里悄悄写书的乔。在这样一个房间里，我成为可以实现独立梦想的女性：有自己的工作；发呆的时候，可以慵懒地在躺椅上看书；勤奋起来，就在电脑上写出自己的想法和爱恨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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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妇人》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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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的好时光在这间房子里只延续到34岁。那时候，我决定成为妈妈。这意味着，原本的大工作间将成为宝宝的成长阵地。而等宝宝出生，奶奶来帮助带娃，次卧也会住人。家里不会再有属于我的纯粹私人领地。
但是，决意拥有自己独立空间的想法，已在我心中扎根。所以怀孕8个月时，当我发现对面的房子清理了前租户正在装修，立即就去找了房东的联系方式，询问这套房子是否会重新出租。幸运的是，正在进行的装修是房东委托给中介做的，正是准备要再次出租。
虽然当时我的宝宝还未出世，而且按照计划，月子期间，我会去月子中心。但为了往后的“房间”自由，我还是立刻决定先租下这套带有两个卧室的小房子，并把次卧的床和柜子搬走，收拾成了一个新的，完全属于我的空间。主卧倒是保留下来了，供家里来人时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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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见你》剧照
这一次，我的先生非常赞同我的决定。而在租房时，我也率先声明，这套房子的房租我自己出。毕竟独立交了房租，我就有使用这个空间的充分自由了。诚然，自由是金钱无法衡量的，但著名的英国女性作家伍尔夫说得对，女性不管是想成为作家还是其他自己想成为的样子，都需要先有钱。
宝宝出生之后，我确认租房是极其正确的决策。
都说生育才是对个人自由改变最大的事件，的确如此。我从宝宝出生开始，作息就彻底混乱了，三个小时喂奶，三小时吸奶，加上早中午吃饭，每天的时间被打碎得跟玻璃碴一般，整个人也变得昏昏沉沉迷迷瞪瞪。这种状态持续了整个月子期间，直到从月子中心回家前最后一天，我才突然呼呼大睡了一个完整的觉。那时候真感觉自己是第一次找回了节奏。
我和先生的亲密关系也因为宝宝的到来，有了怀孕前完全想象不到的变化。生育前，我和先生虽已结婚8年，但依然跟恋爱时一样，经常出门约个会。在家的时候，也是可以各自做事，又可以花时间好好聊个天的。但从宝宝发动那天凌晨开始，我们两个的精力几乎都投入在宝宝身上。我们不再有太多单独相处的时间，即使单独相处，讨论的话题也都集中在了宝宝身上。
平心而论，我先生是非常顾家的男性，愿意积极参与生育工作。月子期间，我虽然在月子中心，但宝宝还是需要自己家人照料，我因为生产，非常虚弱，所以先生总是竭尽全力晚上多哄宝宝睡觉，让我可以多睡一会。但是，他能这样帮忙的“好日子”只有不到20天，其中包括法律规定的男性可享受的10天陪产假（注意，这10天还不是工作日，是自然日），还包括他从年假里请的一周假。
这直接印证了我读过的一本关于工作女性成为妈妈(Making Motherhood Work)的研究，在很多国家，对孩子的养育政策和习俗，就在男女性别上，显示了巨大的不平等。出了月子后，我丈夫即使愿意用整个周末陪伴宝宝，但周一到周五还是无能为力。这时候，我如果要工作，还是需要我的婆婆来帮忙，也就是说，养育孩子的重担，还是在女性身上。
没有宝宝的时候，我对生孩子对女性的挑战感受不深。等孩子出生，我才发现，女性如何面对有孩子的生活？这是一个巨大的课题。对于我来说，自己独立的空间，成了面对巨大生活变化的首要条件。
回到家第一个月，家里的主要活动都在我的主卧和大书房里面展开。主卧已经不是一个私人空间了，宝宝吃奶，晚上拉撒，奶奶会帮忙，需要自由出入主卧。书房里堆满了宝宝的小床和小柜子，我的大书桌挪去了对门出租屋我的新房间里。
说起来，白天丈夫要去上班，留在家里的只有2个大人和1个宝宝。但因为宝宝奶奶和我需要轮番在厨房、卧室和小床上照顾宝宝，做饭。75平的房子成了一个战场，再也没有一处地方可以安放我的安静和阅读。这时候就能看出大多数家庭房子设计的缺陷了。在家庭生活里，在外工作的成年人通常都有自己的办公室，但这带来的后果则是，当女人在家时，只能在开放空间活动，就好像，只要在家，女人就没有了需要私密空间处理的 “重要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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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年生的金智英》剧照
好在此时，我有对面租下来的房间，它成了我的“庙宇”。每天早上我给宝宝喂完奶后，便将他交由奶奶陪伴，自己则跑到对面，进入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我每天给自己30分钟做瑜伽，来恢复生产之后虚弱的身体和精神；在这个空间里，我重新梳理自己创业项目的思路和内容，在第二个月开始推进团队的事。正是在这个空间里，我看着自己大书桌上散落的书和笔记本，内心重尝独立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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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孩子出生3个月时，就恢复了原有的工作节奏。当然，在很多人眼里，这可能是一种“自私”。但我早在怀孕时就明确，女性并不应该全部奉献给宝宝，才是一个“好妈妈”。我的宝宝是个女孩，虽然她还听不明白，但是我对她说，我希望自己是一个独立的，有自己事业的，并有能力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的妈妈 。
女性主义作家伍尔夫说：“ 一个女人（如果要写小说）一定要有钱，还有一间自己的房间。” 这是在她所在的时代，女性没有金钱继承权，也没有去大学读书的权利时，她给女性的一个重要的“忠告”。现代女性，看似有了更多的自由，但隐形的束缚依然无处不在。
我记得，自己在27岁的时候准备出国，因为我当时还单身，此前从未因为我是女孩而看低我的妈妈，却在这时每日打电话向我唠叨同一个主题：27岁再不嫁人，就难找了；女人27岁以后，就“掉价”了。
面对妈妈这样的唠叨，我内心的愤懑可想而知。为何女性必须嫁人？为何女性在某个年纪之后就“掉价”？ 社会的暗示和捆绑，就这样突然缠绕到我的身上。我记得我是在26岁时阅读女权主义的先锋人物波伏娃《第二性》的，她在这本书里直言：“女人的不幸则在于被几乎不可抗拒的诱惑包围着；她不被要求奋发向上，只被鼓励滑下去到达极乐。当她发觉自己被海市蜃楼愚弄时，已经为时太晚，她的力量在失败的冒险中已被耗尽。”
这句话让当时的我一阵冷汗。许许多多女性可不就是这样被“谆谆教导”的吗：好好玩，好好美，找个好男人嫁了，才会幸福。但那时我只是本能感到害怕和愤怒，直到28岁留学时，恰好入读的专业有女性主义话题。
从课堂的讨论中，我终于逐渐清晰地意识到，虽然我在27岁之前，没有经历家庭里明确的“女性歧视”，但我在日常生活里听到的许多言论，本质上正是表达的却正是“女性歧视”。就像我妈妈经常说：“一定要找个可靠的人嫁了，这样才会幸福”， “女孩子，不要那么拼”， “你出国嫁不出去，后半辈子怎么办？”。就像社会上一度非常流行的那句“宁可在宝马车里哭，也不在自行车后座笑”一样，诸如此类的话，实际上都是一直在向我暗示：女性是弱者，需要男性的庇护才可以幸福。
幸运的是，我接受了教育，读到了不同的书。留学期间，对女性身份的审视和研究，让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女性应该拥有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的权利和自由。
回看我女性观念的启蒙作家伍尔夫，她虽然结婚，但没有自己的孩子。我想，如果她有自己的孩子，一定会写一本给妈妈们的“忠告”。在这些忠告里，第一，女性一定要有独立的经济能力，这样你在结婚之后，大到讨论生活方式，小到家里的装修，才有自己的发言权；第二，女性在成为妈妈之后，一定要有自己的房间，最好完全是独立的，因为如果你和宝宝在一个房子里，在激素的作用下，你是没办法真正安静下来的，只要听到宝宝哭一下，你就会心神不安，放下手边的事。
日本作家上野千鹤子在《父权制和资本主义中》早就直言过：“给‘爱’和‘母性’赋予象征性的价值并将其推向神坛，实际上是长久以来榨取女性劳动的意识形态机制。” 也就是说，女性常常在家庭中，特别是育儿中，被以“爱”的名义，克制自己的需求，引发自我牺牲的精神。
要摆脱这种束缚，在我看来，第一步可能就是，每一个妈妈都需要一间自己的房间。这间房间，是你自由的庙宇，是你自我生长的空间。如果没有，那也要留给自己这样的心理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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