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epaper.gmw.cn/blqs/html/2011-05/07/nw.D110000blqs_20110507_3-03.htm蒋 泥《 博览群书 》( 2011年05月07日)
除母亲、初恋对象及妻子胡絜青对老舍有过极其深刻的影响之外,还有一位女性在他的人生里占据了特别重要的位置。她就是和老舍维系了特殊情爱关系的女作家赵清阁。
从秘书到合写剧本
赵清阁1914 年生于河南信阳。初中快毕业时,因听见父亲和继母商量要让她与当地一个有功名的人家订婚,她离家出走,后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艺术教育系,毕业后去开封教书,时常写些针砭时弊的杂文。
一天深夜,几个军警借查毒品为名抄了赵清阁的家,次日宣称她是共产党的嫌疑犯而逮捕。出狱后,赵清阁于1938年2 月到武汉。据林斤澜说, 这时“ 周恩来便想法让24 岁的女作家赵清阁做了老舍的秘书,由赵主编宣传抗战的文艺月刊《弹花》”。
赵清阁在《茹苦忆〈弹花〉》一文中介绍,《弹花》的创刊宗旨是宣传抗战救国,刊名寓意是“抗战的子弹,开出胜利之花”。刊名如人,它完全吻合赵清阁的气质。刘以鬯在《记赵清阁》文章中说:
赵清阁是个具有男子气概的女人……当她从事文艺工作时,她有钢铁般的意志与钢铁般的毅力,……尽管健康情况不好,却活得十分有劲……无论怎样努力,她的作品总不像曹禺、洪深、田汉……那样受人重视。她与老舍合作的《桃李春风》,虽然得过奖,人们却将功劳记在老舍头上。……老舍一向“怕女人”,与女作家合写剧本,需要极大的勇气。
这样的气质给正在武汉主编《文艺战线》旬刊的胡绍轩留下印象。1938 年2月,胡绍轩为了组稿,在武昌一家酒楼订席宴请作家,其中有老舍、郁达夫和赵清阁等。结果,老舍成为《弹花》的主要撰稿人。1938 年7 月,赵清阁随老舍到了重庆。林斤澜说,“他们一段时间是同居关系。”“1942 年10 月,胡絜青携子女三个辗转抵渝,他们一家在北碚住下。赵清阁只得退让。”(程绍国:《鸿雁存影》)但二人仍旧保持着不一般的关系。如他们合写了剧本《虎啸》(文艺奖助金管理委员会出版)和《桃李春风》。赵清阁写戏剧先于老舍,所以在剧本创作技巧及操作方面曾影响过老舍。赵清阁曾说:
合作剧本是一件难事,弄得不好,很容易使故事情节不统一,人物性格相矛盾。所以当初老舍叫我同他合作剧本的时候,我不大赞成;因为他的意思,是希望发挥两个人的长处!他善于写对话,我比较懂得戏的表现:俾成功一个完整的剧本。而我却相反地担心这样会失败。……合作的经过是如此:故事由我们两个人共同商定后,他把故事写出来,我从事分幕。好像盖房子,我把架子搭好以后,他执笔第一二幕。那时候我正……住医院……他带着一二幕的原稿来看我的病,于是我躺在床上接着草写第三四幕。但我不过“草”写而已,文字上还是他偏劳整理起来的……老舍的对话很幽默,如第一二幕情节虽嫌平静,对话却调和了空气,演出博得不少喝彩声,但假如你一半用欣赏艺术的眼光去看她,那么剧本能够使你发现两样珍贵的东西:一是人类最高的感情——天伦的、师生的;二是良心——教育的、生活的。
老舍在回忆录中说:
《桃李春风》虽然得过奖,里面缺欠可实在不少。此剧系与赵清阁先生合写的,上演时的修正,都是由她执笔的,那时节我正卧病北碚。剧本是多么难写的东西啊!动作少,失之呆滞;动作多,失之芜乱。文字好,话剧不真;文字劣,又不甘心。顾舞台,失了文艺性;顾文艺,丢了舞台。我看哪,还是去写小说吧,写剧太不痛快了!处处有限制,腕上如戴铁镣,简直是自找苦头吃!自然,我也并不后悔把时间与心血花在了几个不成剧本的剧本上:吃苦原来就是文艺修养中当然的条件啊!
晚年赵清阁在回忆战时重庆文友欢聚场面时说:那时的文人常喜联句赌酒,数老舍“联得既快又精,他还善于集人名为诗,很有风趣”。老舍曾为赵清阁写过一首五言绝句,都是用人名组成,既有意境,又朗朗上口,广为流传。诗为:“清阁赵家璧,白薇黄药眠。江村陈瘦竹,高天臧云远。”赵清阁说:“人名诗难作,作得自然,不露痕迹,尤其难!我佩服老舍的才华。”赵清阁还藏有老舍大量的手札。她自制了一个精美的画册,都是自己的画作,每幅画旁分别有郭沫若、冰心、梅贻琦、张恨水等人的题词。这本册页的题签“清阁翰墨香”,为老舍手书。
从苦恋到微妙的转折
这段感情刻骨铭心,以致赵清阁终生不嫁。这应是一段苦恋,如今已不是什么秘密。他们的关系,到1945 年发生了“微妙的转折”。
1947 年春,赵清阁写了短篇小说《落叶无限愁》,讲的是邵环教授有妻子、有孩子,人至中年,却爱上了未婚的年轻女画家灿。他满以为能够与灿终成眷属,不料灿不愿毁坏邵教授已有的家室,抗战胜利后悄然离去,留下一封婉拒书。邵环读完信,离家出走,往上海寻到灿,两人漫步街头。灿还是顾忌邵环有家室,承认自己心情矛盾,说:“因为我们是活在现实里的,现实会不断地折磨我们!除非我们一起去跳江,才能逃避现实,才能克服矛盾。”当邵环要求与灿一起离开上海,灿又得知邵妻明日将追到上海后,便下决心悄悄离开原住处,永远消失。失望中,“邵环倒在泥泞中,落叶寂寞地埋葬了他的灵魂”。作品满纸愁绪,读者以为没有写完,期待一个团圆结局。赵清阁却说“我宁愿到此为止”,30 年后还说“今天依然这样看”。
不少人认为,这篇小说具有浓厚的自传色彩。虽然情节上有一些出入——赵清阁离开重庆时,不是悄然的,老舍也参加了送行;老舍“追往”上海,是由于1946年初,他和曹禺应美国国务院邀请赴美国讲学,上海是必经之地,上海文人聚会欢送,赵清阁躬逢其盛。虽然聚会合影里似无赵清阁,可是据赵景深的文章说,签名簿上有赵清阁签到。赵清阁也未从上海消失,而与老舍时有联系。但小说似也透露出二人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和事情发展的隐约走势,那就是老舍一直是主动的,赵清阁只是不忍破坏他家庭,而采取了被动、直至回避的态度。然而感情上她又很矛盾的。最后,她只能以不破坏老舍的家庭为底线。因此,他们名义上分了手,但联系更加密切了。
陈子善提供的情况是:
据赵清阁与老舍共同的好友赵家璧(作家、出版家,1997 年去世)生前对我回忆,老舍与曹禺1947 年连袂访美,因《骆驼祥子》英译本的成功,老舍留在美国,设想今后专事英文著述,并把赵清阁接到美国共结连理。
可见,老舍、赵清阁所怕的是世俗舆论和压力,只要到了美国,二人就又能厮守了。如果老舍在美国的状态不错,这应该是能够指望的;但从日后的形势来看,他在美国并不那么如愿,反而过得特别艰难,很难挺下去。加上周恩来见第一次全国文代会缺了冰心(当时在日本)、老舍两位共产党的老朋友,表示过遗憾,“他需要老舍这样的大作家歌唱新中国”,曾先后请曹禺和阳翰笙等友人给老舍写信,转达邀请他回国的意见。阳翰笙把这个意思告诉了赵清阁,希望由赵清阁出面写信。老舍接到了赵清阁的信,很快下定决心回国,“宣告了他与赵清阁爱情的终结,他毕竟不能像郭(沫若)老那样风流”(陈子善语)。当然,这为老舍回国后的婚姻生活蒙上了阴影,也为他在“文革”中的自杀埋下了伏笔。赵清阁本人则因此在“文革”中被诬为“为阳翰笙、邵荃麟招降纳叛”。
1949 年12 月老舍归国后居于北京,生活出现了一些不协调的裂痕。1950 年代的时候,有一天林斤澜和汪曾祺到老舍家,三人正谈话,胡絜青走过。老舍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家里的,什么都不懂。”林斤澜说,称呼夫人“我家里的”,在北京话中是看不起、不尊重的。这句话让他和汪曾祺这样的晚辈暗暗吃惊。林斤澜还说,老舍看不起、不尊重胡絜青,心中装着赵清阁也是一个原因。
从记挂到书信往来
老舍心中的确另有牵挂。虽然事务繁忙,他却时刻关心赵清阁,常给她写信。如50 年代中后期和1964 年写的信( 见《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5 年第6 期文献史料专号)说:
清弟:
快到你的寿日了:我祝你健康,快活!
许久无信,或系故意不写。我猜:也许是为我那篇小文的缘故。我也猜得出,你愿我忘了此事,全心去服务,你总是为别人想,连通信的一点权益也愿牺牲。这就是你,自己甘于吃亏,绝不拖住别人!我感谢你的深厚友谊!不管你吧,我到时候即写信给你,但不再乱说,你若以为这样做可以,就请也暇中写几行来,好吧?我忙极,腿又很坏。匆匆,祝长寿!
舍
一九五五年四月二十五日
果来信,不必辩论什么,告诉我些工作上的事吧,我极盼知道!
清弟:
我已回京月余(1956 年8 月初, 老舍得病,往辽宁疗养,9 月初返回北京),因头仍发晕,故未写信。已服汤药十多剂……家璧 来,带来茶叶,谢谢你。
昨见广平( 许广平) 同志,她说你精神略好,只是仍很消瘦,她十分关切你,并言设法改进一切。我也告诉她,你非常感谢她的温情与友谊。
舍
一九五六年十月二十日
清阁:
昨得家璧函,知病势有发展,极感不安!千祈静养,不要着急,不要苦闷。治病须打起精神去治,心中放不下,虽有好药亦失效用!练练气功,这能养气养心,所以能治病!舒绣文(演员,主演话剧《骆驼祥子》等,1969 年去世)在沪时,曾有名医为她诊治。她亦将赴沪,请向她打听……
舍
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十八日
这些信,抬头用“清弟”或“清阁”,郭沫若则是称其为“清阁仁兄”,关系很好的冰心、赵家璧,也不过只叫她“清阁”,其他人就更为疏远了。可见二人关系之不一般。
从20 世纪40 年代后, 赵清阁就不时收到老舍的信。1996 年她花费两年的时间,将它们连同其他著名人士的信编成《书信集锦》, 想出版, 却不成。1999 年去世前,她将书信的原件捐献出去,一部分在上海图书馆,小部分在上海鲁迅纪念馆,另一部分则退还这些已故作家的后人。《书信集锦》交给相依为命的保姆吴嫂。后来吴嫂捐出其书籍、文房四宝后,却未捐出《书信集锦》,而是把它的抄本送到赵清阁好友史承钧手中,请他帮助联系出版社出版。2005 年6 月上海文艺出版社将它出版,易名《中国现代著名作家书信集锦》,收书信210 余封,其中有不少谈到了老舍。
如1979 年2 月23 赵家璧信中说:
记得1962 年在北京学习期间,为敦劝舍公赶快编选“文集”事,我曾作过一番努力,并得到阳翰笙同志的支持,可惜舍公无意于此,只好作罢。现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旧事重提,今年除出《剧作选》和《骆驼祥子》外, 筹备出版《文集》。他们要我在沪收买老舍旧著,我当然全力以赴,最近向上海书店弄到40 余种,有剧本、诗集,都是抗战期间土纸印初版本,极为名贵。其中有些我都没见到过,如《剑北篇》、《谁先到了重庆》、《张自忠》等。最后一种是列入你主编的《弹花文艺丛书》中,该书系唐性天出版。抗战期间,我家就借居唐性天书店楼上,当时舍公等常来我家吃饭,可惜当时我还没认识你。屈指计算,那是35 年前的旧事了。我在舍公生前忠诚服务,今天,还是全力以赴。这样的恩友,就他一人而已。如能看到《文集》出版,也算了我心愿。
据说赵清阁生前收有老舍的信达100多封,去世前烧毁大半。至于赵清阁收藏的名家书画,都捐出去了,家里挂的是复制品。唯一的真迹是老舍的对联:“清流笛韵微添醉,翠阁花香勤著书。”那是赵清阁1961 年生日时老舍题赠的,边上的小字是“清阁长寿”,落款为“老舍恭祝”。它挂在书案前方的墙上,与她朝暮相处。
赵清阁应该时常记起和老舍之间的最后一次见面。那是1963 年4 月,阳翰笙、老舍出席广州文艺会议后返途经上海,老舍来看望赵清阁。她正患肝病,老舍在那里逗留三天才离沪回京,并一直关心赵清阁病情发展,才有了1964 年的信。
1966 年老舍不幸去世,对赵清阁打击很大。“文革”中她同样受到批斗和抄家,患上脑血栓,偏瘫数年。1976 年后,她经常把别人所写的纪念老舍的文章剪下来,以寄想念,并常在文章中提到老舍。
(本文编辑 谢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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