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mp.weixin.qq.com/s/2y5sFN5BC6k7XJ4RczbtXw一个说话洪亮得像放鞭炮、每天笑呵呵、透露着一股孩子气的人在五月离开了。2022年5月23日,音乐人、制作人沈庆因交通意外送医抢救无效,在天坛医院去世,终年52岁。
沈庆的离世,触动了70后的集体记忆。他们开始回望自己的大学时代,在那个金色的1994年,他们得到过一盘名为《校园民谣1》的专辑,其中一首,是沈庆的《青春》。这首歌有一种清新的忧伤,标记着当年的时代氛围。
但沈庆自己,并不甘于停留于青春。《人物》采访了沈庆的多位好友,他们见证了沈庆在不同时期的飞扬、迷惘和探索,补齐了一个青春之后的故事:一个少年得志的人,逝于和世界的第二次对话之前。
文|林秋铭
编辑|槐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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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晓松死活想不起来他是怎么认识沈庆的了。时代变了,人和人联系的方式也变了。
能想起来的一点画面,是上大学那会儿,沈庆总骑一辆自行车,到各个学校喊人聚会。高晓松所在的清华大学在北京最西边,从沈庆在的农工大(北京农业工程大学,1995年和北京农业大学合并组建为「中国农业大学」)出发,骑一个来回得40分钟。但沈庆每周都去,上高晓松的宿舍敲门,留下一句话:这周日咱们去哪儿哪儿,扭头又回去了。那时候没电话,上门容易扑个空,有时只能留张字条。高晓松也弄不明白,这个男孩怎么这么有毅力和热情来张罗这件事。
学生时代的沈庆,清瘦,惯常穿T恤牛仔裤,长相清秀白皙,戴一副圆框眼镜,看起来「一点都不像玩音乐的人」,但他又是蓬勃的,有号召力的。年轻人们总在校园的草坪上相聚,他先开场说几句,那谁谁,你不是写了新歌嘛,来唱。他们凭着歌声相认,由《同桌的你》认识高晓松,由《寂寞是因为思念谁》认识逯学军,由《青春》认识沈庆。
第一次听到《青春》的歌词,「梦里的天空很大,我就躺在你的睫毛下」,高晓松惊呆了,「我肯定写不出来这样的句子。我写东西特别朴实,沈庆不一样,他有一种奇幻的、瑰丽的想象。」
那是沈庆的黄金年代。用朋友黄雯的话说,「他挺得笔直,到处溜达」。她失恋难过,沈庆开着车带她到处兜风,给她逗闷子。她的记忆里,沈庆虎头虎脑、率真,是一个极其鲜活的人,他说话又贫又快,跟「放鞭炮似的」,「你看不出他有任何忧伤」。
农工大的校友后来回忆,沈庆在大学期间,「万千宠爱在一身」,会弹琴和作诗的学生在工科学校里很稀罕,他和徐绍斌、逯学军被称作「农工大三杰」,组了个乐队,一到周末,就到小食堂进行舞会伴奏,偶尔搞几场文艺演出。女孩子们都喜欢他。
这是中国校园民谣的「草坪时代」,也是最为简单、纯净的时光。在此之前,歌手指的是科班出身、晚会表演的演唱者,他们歌颂的是 「集体的青春」。到八十年代中期,民谣之风从对岸吹来,首先在校园的草坪上扎根萌芽,他们写微小的愁绪,写个体的迷茫,关于青春的袒露变得私人、变得具体。
没有人想过自己未来能以音乐维生。老狼已经在中国和智利合办的公司里当了技术员,高晓松也做上了广告导演。沈庆每次提起出唱片的事,大家都呵呵一乐。但是,沈庆是认真的,他拿来一部农工大艺术团的双卡录音机,每回聚会就录下一首小样,收集完了,骑上自行车,背一个军挎包,装着这卷带子,跑很多家唱片公司。他想把年轻人的歌曲带离草坪,将这些「潮湿而年轻的」歌声固定下来。
他去正大唱片,写过《月亮代表我的心》的音乐总监孙仪听了,「歌词怎么能这么写呢?应该写『轻轻的一个吻』呀,怎么把『半块橡皮』都给写进去了?」他又联系上一家深圳的唱片公司,对方愿意出钱录制,一首歌给作者800块钱,前提是,得让晚会歌手来唱。
去唱片公司签字授权那天,高晓松一听,这唱得不行啊,怎么不让老狼来唱?拒绝签字。他看得出来,一旁的沈庆非常难过,白张罗了一场。但沈庆从头到尾没劝他签字,只说,没事儿,你要不签,咱们就再去找别的唱片公司吧。
这些歌在不同的公司间辗转,直到两年后,1994年,沈庆在大地唱片公司找到了黄小茂,才有了专辑《校园民谣1》。以前的唱片通常是各类歌手的拼盘合集,胡唱一气,但是《校园民谣1》不同,它有策划感、有专辑意识,这在中国大陆的流行音乐市场是首创。高晓松说,「沈庆就是校园民谣的『始作俑者』,没他,就没有校园民谣。」
沈庆后来回忆,《校园民谣1》正版卡带卖出了70多万盒,盗版卖了超过3000万盒,全国的高校广播都在播放它。第二年,他从电视里看到,老狼在春晚的升降台上弹唱《同桌的你》。这张专辑之后,老狼、丁薇、郁冬等成了真正的歌星。
作家韩松落是70后,爱好音乐,他出生在偏远的西北,同样受过校园民谣的吹拂。我们在电话里聊起遥远的九十年代。他认为,校园民谣需要歌唱者的「在场」,需要真实的离愁别绪,趁那些歌仍逗留在草坪上的时候,迅速把它们拿出来,才有说服力。这件事,被沈庆做成了。
「但青年文化是一种准备阶段的文化,一旦准备的任务完成,马上要让位给大众文化或是商业性的潮流文化。」韩松落说。当时间轴被拉长,后来的人们发现,以艾敬在1992年发行的《我的1997》为起点,校园民谣仅仅存在了短短三年。《校园民谣1》之后,大地唱片继续推出《校园民谣2》和《校园民谣3》,但不再有什么声响。
这是校园民谣早已写就的命运,它总结了八十年代,也开启了下一个十年不可阻挡的商业浪潮。当时因为校园民谣成名的歌手、乐手,比如老狼、叶蓓,成为商业流行乐的骨干力量,进入流行音乐的下一个时代。另一批曾经锋芒毕露的歌手们逐渐不知所终。那几年,郁冬在中关村上班,金立远赴美国,逯学军回到天津老家,进了县建筑设计院,干回本专业工作。有关他们的踪迹零零碎碎,不再可考。
这些人中,沈庆是相对特殊的一个。此后多年,他零零星星地发布单曲,但《青春》一直和他绑定在一起。朋友聚会,喊他哼几句《青春》,他拒绝,「别让我唱了,我都要唱吐了。」他说,「我从来没有认为它是我写得最好的歌,我也没有特别喜欢这首歌。」
为什么是《青春》成了70一代的集体记忆?沈庆给了自己一个答案:大约是1997、1998年,中国高校掀起了学习木吉他的风潮,一本广为流传的教材里,把这首好弹好唱的《青春》放在了第一课。「其实很多人根本没有从唱片里听到过沈庆唱的《青春》是什么样子。那是他们心目中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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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后的黄韋(化名)曾做过沈庆的老师。他们的交集主要在沈庆的大学时期。1990年前后,他在北京农业工程大学任教,开设了一门文学选修课。课后,一个戴着圆眼镜、有些五四青年范儿的学生走到讲台前,「黄老师,我叫沈庆,我是学管理的,我和郭沫若是老乡。」
那个年代,学生普遍腼腆,特别是农工大这样的学校,主动和老师打招呼的还不多,沈庆却有一种难拒又自然得体的热情。他问黄韋,宿舍在哪儿,要陪黄走回去。工科院校里愿意读文学的不多,沈庆因为找到知音而兴奋,一股脑地向黄老师倾吐自己。很快,他们就变成了亦师亦友。他把诗和歌写在纸上,捧着它们钻进筒子楼,到黄韋的宿舍门前敲门。他边比划,边高声朗读,解释自己为什么用了这几个词,黄韋记得,「他眼睛是带着光的」。他不仅痴迷港台音乐,自己的诗词里也非常喜欢用港台流行的词汇。黄韋第一次听到「上班族」这个词就源于沈庆的诗。
很长时间里,沈庆都在期待「共同话语」的出现。他的母亲是银行领导,父亲是个文化人,很小的时候,他被要求背古诗词、练毛笔字。家里的姐姐大沈庆10岁,18岁那年就离开了乐山,嫁到成都。他独自在父母强势的管教下长大,一遍又一遍地练字背诗。
15岁那年,母亲从北京给他带来一个奖品,是红灯牌的双卡收录机。他在那台收录机里听到了偶像组合WHAM的歌《无心快语》,由此成为了一名超级歌迷。上大学后,他常常举着一台小小的超短波收音机,听周治平的《江南有雨吗》,一个人在操场一圈又一圈地遛弯。此后,他到全国各地工作,都会带着吉他。
朋友们的印象中,沈庆喜欢热闹,爱和人群待在一起,但更亲密的朋友知道,他也时刻保持疏离。好友李想记得,每回朋友们去沈庆家吃饭,聊到后半夜,沈庆会告诉他们,明天他需要一个人待着,不要有人来打扰他。每年春节,回乐山过年,他宁愿在外头的酒店开一间房间,也不想和母亲住在一起。他的性格中总有孤独的底色,唯一被允许长期陪伴他的只有音乐。
在朋友眼里,他仍是一个外向的、乐观的、整天乐乐呵呵的人,「不为人知」的一面都被盛放在他的作品里,他的歌以小调、三拍子居多,是忧郁的、苦涩的。好友李辉告诉我们,「这个很正常,一个表里如一的人,要么苦死了,活不下去了,要不天天傻乐,写不了东西。一个矛盾体往往才会有作品和创造力。」
1997年,录制完个人首张专辑《这么多年以来》后,沈庆意识到,自己没话说了,再没有写歌的冲动。思念也好,煎熬也罢,都被变幻的时代挤压得所剩无几。按他的话说,在27岁那年,他的青春期提前结束了。
「除了经纪人,音乐行业所有的职业我都做过,很多东西我不喜欢,但改变不了。我觉得特别没劲,既然改变不了,那我就离开。」沈庆说。他想看看音乐以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离开农工大后,黄韋和沈庆会偶尔通过电话联系。直到2000年的一天,沈庆约他见面,特地派车来接他。那时,沈庆创办了音乐网站「听听365」,公司在蓝岛大厦对面的国安大楼里,管理着一二百人,两人坐在一间气派的办公室里,他问了黄韋很多版权问题,得知黄韋熟悉台湾民谣,就又立即把话题回到了大学时代,谈他对台湾校园民谣的喜爱与心得,感慨大陆的校园民谣生命太短,没有形成当年台湾校园民谣的气势与影响。他又意气风发地打开办公桌上的袖珍索尼笔记本电脑,那里面装载着网站上所有的歌。他一边介绍,一边和黄韋畅想,要如何通过网络把音乐事业做起来。
站在网络时代的潮头,沈庆雄心勃勃。「听听365」在北京一个体育馆举办演唱会,CEO沈庆在演唱会上宣布,他会和员工们一起,把「听听365」做成「最专业、最成功的音乐网站」。网站和齐秦签约,推广齐秦的校园演唱会,还和20多个音乐人有了合作。很多年后,他总结自己,「少年得志」,赚钱,花钱,度过了一段飞扬的时光。
但「听听365」迅速和互联网泡沫一起消散了。当时浏览过这个网站的人,回忆起来都说,因为网速太差,大部分歌都没法听。2003年之后,ADSL宽带开始普及,网速才能真正支撑人们任意下载mp3格式的音乐,「听听365」没能挨到这一天。
韩松落认为,中国流行音乐有两个下坠的节点。1998年,盗版CD、VCD开始泛滥;2003年,MP3的价格降到1000元以下。人们获得音乐的成本越来越低,直到免费。许多成名歌手的最后一张专辑都是在2003年发行的,比如王菲。从那时起,正版音乐已经没有出路,「华语音乐整个崩塌了」。
沈庆的命运也与时代变化相和,他对那段经历的总结是,「我被这个行业打败了。」网站关闭后,他到河北保定边卖机顶盒边躲债,每天奔走十几个小区。再后来,他去上海的一家广告公司任职,又再次回到北京创业。2002往后的十年,沈庆极少和音乐打交道。朋友们不常听到他提及生活,只知道,他那些年过得不太如意。他经历了婚变,生意上又亏了钱。
前几年,黄雯见过沈庆一次,她觉得他变化挺大,差点认不出来。他不再像年轻时那么活泛,话也变得少了。她心里想,这是沈庆吗?这是那会儿的沈庆吗?
歌手李想说,沈庆曾经和他谈起,做生意那几年,自己始终无法适应那些游戏规则,「他那个性格怎么做生意啊?怎么会尔虞我诈,耍心机那些?即使他会,他也不愿意那么做,这人太好了。」
酒喝上头,沈庆有时候会跟亲近的朋友絮叨一会儿那几年的生活,感情和生意的低落他并不避讳,他不愿提起的,是最闪耀的大学时代。他在后来接受采访时说,「那段日子已经离我很远了。我现在根本就想不起来第一次卖歌卖了多少钱,也想不起来很多与校园民谣有关的重要的事情发生在哪一天,连发生在哪一年我都已经模糊了。可能在个体看来是激烈的事,放到一个大的生存状态中来看就已经很平淡了。」
事实上,沈庆没有停止过写歌。他有一个经营了多年的新浪博客,偶尔会贴出自己最近的创作,沈庆说,那些歌是写给他们这一代「没有精神信仰」的40岁的人的。他还接过一本书的书约。在书里,他构思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有美术天分的男孩,在1990年前后成长,最后逐渐变成一个普通人。
43岁那年,沈庆把这些年写的歌曲,收录在第二张专辑《岁月如今》。唱片公司问沈庆,可不可以在新专辑里再放一版《青春》?
依然是《青春》。《青春》在21年中已经录制了五种不同的版本,还要继续吗?他甚至在网络上搜索:历史上有没有这样的先例,同一首歌,同一个人居然录制了这么多个版本?
「我都40多岁了,大家还在跟我说校园民谣,这个不是无聊,而是挺荒唐的……如果大家会喜欢我现在的新歌,那我可能更高兴。」对于沈庆来说,生活继续流动,这么多年后,他对人生更新鲜的体悟和视角,需要被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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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初夏,沈庆回到母校,办了一场名为「诗与歌的青春」的演唱会。四周很暗,一束白光打在他身上。他坐在椅子上,低头扫了几段《青春》的和弦,底下有人喊了一声「好!」掌声越来越响,全场欢呼起来。
演唱会后,沈庆说,像是「寻找到了自己的根源」,勇气和纯粹,是草坪时代给他留下的重要遗产。距离他创作《青春》这首歌已经过去了23年。「我是从那个地方出发的,二十多年过去了,只有你站在舞台上,回到那个校园里,当年好多已经忘了的事、冲动的目标,你才会想得起来。」他决定回到音乐的轨道上。
高晓松理解沈庆过去的离场,「我们这个圈子里,靠幕后是几乎没法生活的,都要去做些别的来养活自己这把琴」,他还说,音乐是鸦片,「你不管去干什么,你只要能生活了,你就会回来。我只见人来,没见人走,因为这东西是别的替代不了的。」
45岁开始,沈庆的生活只剩下三件事,采风、写歌、练琴。
他独居在北京东边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里,屋子里全是和音乐相关的设备,乐器、电脑、音箱、话筒。每天早晨,他雷打不动地练三个小时的琴,累了,坐沙发上打游戏、看剧。床、工作室的凳子、沙发,三点一线来回。他从不旅行,做饭靠网购,如果没有朋友喊他出门,他可以就这么待一个星期。
家里来了朋友,沈庆就起身去厨房里张罗。他好吃,也讲究吃,会跟朋友滔滔不绝为什么要选黑猪肉。吃完饭,聊的还是音乐,聊缩混的插件、人声的混响,谈话间偶尔混入几个唱段,几个中年人唱着聊着,一直到窗外天色发白,「他一门心思都在音乐上,好像生活除了音乐就没有别的了。」李辉说。
2019年底,四川乐山沙湾区政府的文旅部门想为郭沫若做一场音乐剧。找来找去,乐山最出名的音乐人就是沈庆,沈庆很快就应承下来,李辉形容这次合作,是「不知者无畏」,沈庆之前根本没碰过音乐剧,但剧组80多人在沙湾区的一家酒店住了下来,待了整整两个月。李辉回忆,那真是一段好时光,白天,他们在酒店房间里聊创作,晚上,和剧组里的年轻人去跳广场舞,唱卡拉OK,跑到乐山的夜市里找好吃的。喝点小酒,沈庆拉着李辉「眉飞色舞」地聊他对剧本的想法,兴致再高一些,他会哼唱起来,「你能感受到他的那种开心和自信,真的享受音乐。」
DJ杨樾和沈庆结识近30年,他感受到,沈庆一直在试错和探索,十多年的跋涉后,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最喜欢的、与这个世界相处的形式,就是音乐剧。
「他所想要做的事情,是一个作曲者加上一个作词者,加上一个歌者,还要加上编曲人、乐器的演奏者,总制作人加录音师,他非常非常勤奋地学习,每天都在学习。」杨樾说。他希望,公众能看到沈庆在《青春》30年之后的新面容,而非仅仅停留在稀薄的怀念中,「每一篇去追忆《青春》的悼文,其实是对他这些年持续努力的一个稀释。」
2020年9月,《少年郭沫若》在沙湾区首演,李辉说,他和沈庆都没想到自己能搞到这个程度。这给了他和沈庆很大的信心。
从乐山回来后,沈庆和李想在家里喝酒,喝到凌晨4点,沈庆突然蹦出了一个想法,「我特别崇拜苏东坡,又是我老乡,要不咱们下一个剧做苏东坡?他的这些诗词我们重新谱曲,重新演绎,咱们整!」李想和他碰杯,「就这么定了。」
他开始沉浸在苏东坡的世界,看史料,看传记。和朋友见面不聊别的,只聊他对苏东坡逐渐贴近的理解。不仅是对核心创作组、导演组、演员讲,他还要拉上场工、负责美术设计的工作人员,不停地讲北宋最辉煌的时代,讲那个时代群星璀璨,大家们在历次权力斗争中的命运浮沉。其他人能从音乐剧中跳出来,但是沈庆不能,「他非常怕有人没能领会苏东坡的价值,基本上有点癫狂了,整个人已经变成苏东坡。」李辉说。
在李辉看来,沈庆在苏东坡身上,寻求到了情感的共振,「苏东坡首先是个天才,一部分人会更爱这个人,会很珍惜他的天赋,另外一部分很嫉妒他。他后来遇到了非常多的压制、打压,不停地被折磨,但是他选择既不自满于自己获得的成就,也不悲伤和消沉,而是热爱一切。最后到海南的时候,他发明了那么多好吃的,所有牛逼的作品都在他的人生最失意的时候写出来的。」
生命最后的三年,沈庆爆发出一种蓬勃的生命力,开启了第二次表达。和人聊到兴头上,他会用胳膊肘拐过对方的脖颈,蹦出一连串的话。如果倾听者走神,他会不停轻拍对方大腿或者肩膀,让他专心听。
他开始了一种自律的生活,用朋友们的话说,非常「惜命」,「养生」,啤酒都要喝常温的。不论日程有多满,他一定会留给自己一段自由的、放松的时间,他要喝点酒,看看剧,家里还有一把刷子,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搓澡——他不会让自己在强压下生活。
但他又是充满渴望的。老狼和沈庆最后一次见面,是在音乐剧《苏东坡》的录音棚。那天,他们在棚里工作了整整一下午,晚上,沈庆要赴一场与投资人的饭局。结束饭局后,他带着投资人,和老狼以及朋友们在一间小型live house会合。投资人觉得地方太吵,沈庆又和他一起前往下一个地方。这就是沈庆这些年的状态,为了他的音乐剧东奔西跑。老狼觉得,如果让自己来张罗音乐剧,和投资人、宣发团队打交道,想起来就头疼。但是沈庆不一样,他是一个时刻积极、不知疲倦的人,想到一个点子,恨不得半小时后就开始启动。
「大家都以为,他会迎来人生第二个高峰,无论是创作,还是对于他个人的人生而言,都会是一个高光时刻。」李想说。
音乐剧《苏东坡》寄予了沈庆再次表达的理想。剧的末尾,沈庆写了一首名为《松风亭》的歌,也是他最喜欢的一首。
我少年时想做的那些人/我做成了/可是谁是我最真实的自己
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我已成为什么样的人/我是他们的天才还是自己的主宰
我知道吗/我明白吗/我懂了吗
松风亭会记得/记得我/终于有攀登不上的坡
半截人生会记得/记得我/有多少没唱完的歌
……
我曾写下什么样的文/我就留下什么样的痕
这是天才的一生还是平凡的一瞬/留到时间长河里任它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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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控录像显示,2022年5月23日,一个普通的中午,在北京东城,骑在电动车上的沈庆戴着一顶渔夫帽,前后左右都没有人。事故就这么发生了,车子在发动的那一瞬失控,他的头部撞上了街边的护栏。
买电动车这件事,沈庆没有告诉任何人,只在前一天的聚会上提了一句,「最近都不能打车了」。李想后来赶到事故现场,猜到沈庆保密的原因。那台电动车很漂亮,拉风得紧,如果没有这起意外,沈庆一定会在某次聚会上把车骑到他们面前,冲他们显摆,「看,帅不帅?牛不牛?」他为大家藏了一个充满孩子气的惊喜。
事故发生后,李辉接到120的电话,十分钟内赶到医院时,沈庆已经失语,说不出一句话。李辉以为,沈庆只是轻微的撞伤,过会儿就好了。因为疼痛,躺在病床上的沈庆总是想动弹,李辉只好全程轻轻摁住他。全面检查过后,医生判定是颅底骨折、颅脑重度损伤,建议转到专科医院。到了天坛医院,情况变得危急,沈庆的心脏一度停止跳动,口鼻向外冒血。在推进抢救室前,李辉握着沈庆的手,一遍又一遍安抚已经意识朦胧的老朋友,「一会儿就好了,一会儿就好了,别着急。」
李辉不知道,沈庆最后有没有想说的话,又或许在某一刻,他已经彻底失去意识。总之,「那是一个太不美好的过程。」晚上6点10分左右,沈庆抢救无效去世。
李辉给亲近的朋友打电话,告知沈庆去了。电话那头往往在短暂的惊愕过后,传来绵长的哭声。黄雯知道消息后,反复确认了好几遍,她去看沈庆的朋友圈,最近的一条,他分享了自己做的剁椒鱼头,「怎么这么一个鲜活的人就没了?他不是一个很丧的人,他很喜庆的,好像谁出事都不会轮到他。」黄雯说,「沈庆啊,就像随风飘逝的一个人,像是一阵风来,又像一阵风走了。」
沈庆离开的第四天,李辉到他家为他整理遗物。冰箱里放着朋友从乐山寄来的土特产。五月底,乐山开始了雨季,是苦笋最好的时节。沈庆一收到苦笋,就喊李辉来拿,李辉一直没来得及去,它还完整地垒在冰箱的隔层里。电脑屏幕还亮着,桌面上是音乐剧的音频。他们猜测,那天上午,沈庆大概是工作做到一半,匆匆离开了家。
《苏东坡》原定在5月4日到5月8日,在北京连演四天,最后因为疫情管控,不得不延期,导致沈庆和他最后的作品永远错过。
采访中,李想一直念叨《松风亭》的歌词,「是不是细思极恐?」他把词给其他朋友看,朋友们都觉得,「他写的是预言啊……」
松风亭会记得/记得我/终于有攀登不上的坡
半截人生会记得/记得我/有多少没唱完的歌
得知沈庆去世的当晚,高晓松哭了一场。上一次见到沈庆,还是12年前,「民谣在路上」的首场演出,他在后台听到《青春》前奏,知道沈庆来了,飞奔到舞台侧边去看。高晓松形容当时的自己,已经长成了「一大胖墩」,沈庆还是和以前一样瘦,梗着脖子唱歌,斯斯文文。他恍惚觉得,什么都没有变。那天晚上,曾经唱校园民谣的歌手们又聚在一起喝了场酒,酒尽了,人也散了。
而这一天,高晓松拿起了许久未动的吉他。在他看来,沈庆和自己不同,人生的后半段,沈庆在音乐中持续生长,保持创作。他在沈庆的悼文里写,「想想已经很久没有摸琴的自己,想起我们年少时发誓用琴和笔来记录倏忽人生的爱与愁,惭愧无地。」
所谓的「青春」,确实已经遥远了。韩松落说自己听到沈庆离世的消息,「很震惊,又不意外」,这两年他听到许多同龄人离世的消息,「给我的感觉是这个时代在退潮,标志就是一代人在加速地离开,就是这一代人必须要陆续离场了。」而校园民谣的意义在于,「它的存在揭示了一件事,就是青春曾经这么重要过。现在的年轻人,青春没有被大张旗鼓地、明目张胆地书写过,无缝衔接进入职场和社会。在当下,青春变得没有那么重要,回想起来甚至是羞耻的。」
属于过去的歌谣中,有黄昏、细雨、蜻蜓和林荫道,带着农业化后期、城市化前期的诸多意象。韩松落认为,人们怀念沈庆,怀念校园民谣,是在怀念城市化的前夜,那时候爱情发生的地点还是在自然界,沈庆和他的同伴们留下了如此清新和赤诚的词句。
那个时代过去了,而在那里浮沉过的沈庆即将进行他新的表达,他的电脑里还有一些DEMO,一些半成品词曲,一部新音乐剧的构想。所有憧憬都在此刻戛然而止。
「要总结的话,他的一生是未完成的一生,我们这些最亲近的朋友,能做的就是去完成他的未完成。」李辉说。
因为疫情管控,北京所有的殡仪馆都关闭了,无法公开吊唁。5月26日,载着沈庆遗体的小巴车前往八bao山公墓,朋友们的车在后面随着,目送他离开。沈庆骨灰被姐姐带回了家乡,将被葬在乐山。
李辉和李想都想过,等疫情控制下来,他们会为沈庆在北京和乐山办追思会,用一种轻松愉快的方式,像沈庆留下的印象一样,率真、可爱。他们知道,沈庆一定不希望他们过于悲伤和凝重,这样一个总是把失落藏起来的人,是要朋友们笑着想起他的。
遗体火化的那天傍晚,殡仪馆来医院接沈庆。朋友们在医院为他做了简短的告别。他们扭开蓝牙音箱,循环沈庆的那首《谁还在唱你的歌》。《苏东坡》正式演出时,它会出现在后半段。沈庆原本为它取名《哭醉翁》,醉翁指欧阳修,对苏轼有知遇之恩,在三过平山堂、到了松风亭时,苏轼想起了这位故友——这首歌是唱给离开的人的。
谁还在唱你的歌/一时几度杨柳春风
十年不见老仙翁/墙上千古文章
人去楼空
谁还在唱你的歌/柳梢月下等着我
聚散东风都匆匆/明年今年花红
谁与谁同
文中部分资料来源:
[1]新浪娱乐《聚焦校园民谣歌手近况 老狼郁冬的「恋恋风尘」》,2007-11-07
[2]南都《校园民谣扛旗人沈庆讲述淡出音乐圈多年来经历》,2013-07-12
[3]新京报《沈庆:选秀只看收视 不管培养歌手》,2014-10-20
[4]一席《沈庆,「最后的电台情歌」》,2014-12-06
[5]三联生活周刊《沈庆与校园民谣:一去不复返的青春》,2016-05-09
[6]纪录片《沈庆:一个拒绝流行的民谣老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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