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对于先秦时期的中国人来是一个非常陌生的概念。一直要到南北朝时期,随着佛教的传播和兴盛,应和着当时朝生暮死的政治和经济生活环境,人们才开始对彼岸有所认识和追慕。对那些现世安稳的人来说,彼岸毋宁是一个敬而远之的美好传说,是空虚寂寞冷时的偶尔需要。而对苦海挣扎的人生来来说,彼岸则成为了现世忍耐的最终承诺,去到极乐世界是修行的唯一目标和支柱。然而这些的彼岸,终究求而不得,为什么呢?
我们不妨先看看彼岸这个概念究竟从何而来?在西方思想史中,彼岸有着明确的来源,最早最系统的根源即柏拉图的理念论,柏拉图在《理想国》中使用“洞穴隐喻”试图说明,我们在经验世界中观察到的一切都不过是理念世界的投影,经验是不稳定而虚幻的,理念才是永恒而真实的。经验处处存在破缺,理念才是完善的,人只有借助理性的阶梯,达到理念世界,才能获得真善美,成为完善的人。从此,现实世界或者经验世界就被称为此岸,而理念世界或者超验世界则被称为彼岸,而在柏拉图的眼中,理性是从此岸到彼岸唯一的渡船。然而这样的彼岸对于此岸的人们并没有多大吸引力,因为经验世界的真实才是直觉,这种直觉是人类大部分时间的行事准则,即便理性也不得不构建在经验的基础上,因此对于经验世界的反思对大多数人来说是既无必要也无可能的事。就如同“洞穴隐喻”中那个看到了洞穴外世界的人(哲学家)一样,如果他回到洞穴告知同胞他所看到的真实世界,他的同胞大概率仍然会坚信墙上的影子才是全部世界,把他当作疯子囚禁或驱逐,而不是把他当作先知顶礼膜拜。
只有对痛苦和无常的体验才能引起人们对此岸世界的怀疑和回望,进而在面临生死时对虚无的体会才能引起对永恒的追求。罗马的陷落带给了古代西方人共同的悲惨命运,在这样的悲惨命运中,彼岸走入人们的视线,并借助哲学家(神学家)的力量,逐渐上升为信仰的源泉。当时的圣奥古斯丁创造了“上帝之城”的概念,来描绘基督教承诺给信众的天国世界,那是一个充满真善美,丝毫没有假丑恶的彼岸世界。而在此岸世界的生存是上帝给予每个人的一场考验,是通往彼岸世界所必经的修行。修行的方式就是放弃对自己的爱,而将爱全部献给上帝,遵奉上帝所指导的道德的方式生活,这是中世纪欧洲人唯一的渡船。
无独有偶,东方的佛教哲学同样也提出了彼岸的概念,在佛教的体系中,现世在十二因缘的聚汇离散中,一切有情众生在苦海中经历六道轮回。须弥山的极乐净土才是离苦得乐的彼岸。佛陀是第一个经由开悟到得彼岸的人,而佛陀的一切慈悲,就在于指引此岸的众生如何去往彼岸。佛的慈悲不同于上帝的威严和不容置疑,他给出了六种去往彼岸的方式,成为六度:即布施、持戒、精进、安忍、禅定、般若。当然,这些都是需要靠修佛者自己的修行,我们称为“自力成佛”,比起基督的只要信仰上帝,奉献上帝就能去到上帝之城要难太多,只有凤毛麟角的高僧大德们才能做到。有些开悟的高僧大德具有佛陀一样的慈悲,于是提出了“他力成佛”。也就是靠佛陀的法力而不是自身的修为就可以将现世的凡胎带到彼岸世界去,条件只有一个,就是称佛名号,口念“南无阿弥陀佛”。这就是净土宗,把佛神化了,同时也给极乐世界的众生分出了三六九等。不管是中世纪的欧洲人,还是宋元明清的中国人,都有一个美好而永恒的彼岸世界在来世等着他们,达到彼岸的方式也不是那么高不可攀,只要信仰,他们就都是幸福的,他们的心都可以寄托在彼岸世界中得到安宁。
然而,生活在今天的人怎么办?在经过科学和现代化的去魅后的现代人何以寻得安宁?我们还能像古代人一样找到那么确定的彼岸吗?
让我们先回到彼岸的概念,在西方哲学的语境中,彼岸是相对于经验世界的的超验世界,或者说是无法被经验到的世界,无论是经由感官或者经由理性的加工而成的经验,都不可能形成对彼岸世界的认识。也就是说作为人一旦到达了彼岸,那么只有两种可能,彼岸又变成了此岸,或者,人不见了。因此彼岸对人来说永不可达,这也是为什么宗教必须将彼岸描绘为在来世的天国的原因。然而真就如此悲观吗?不是的,我们需要换一个语境。
这方面,佛还是比基督高明。佛说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同样的,佛说彼岸,即非彼岸,是名彼岸。佛说彼岸只是为了方便说法譬喻的概念而已,语言是思维不得不借助的工具,但同时也会固化思维,因此一切试图具象和固相彼岸的举动都是着相的。此岸是色,彼岸是空,但是空不异色,色不异空。此岸同样是空,彼岸同样是色。在任何一个单一的维度上的讨论都不能解决我们面对的问题,今天的我们,是站在彼岸与此岸间激流中的一叶扁舟,我们的精神已经被抽离出来,站在扁舟上观照着此岸,如此清晰而又使人躁渴不足,抬头望去,彼岸无形无相,渺不可及。迷茫吗?恐惧吗?绝望吗?大可不必!
还是回到佛经,有一次,佛陀住在金毗罗镇恒河岸边。这时候,佛陀看见一根大树干在恒河之中飘流,之后对比丘说:“比丘们,你们看见那根大树干在恒河之中飘流吗?”
“大德,是的。”
“比丘们,如果那根大树干不被冲到这边岸,不被冲到对岸,不沉到河中,不被冲到高地,不被人取去,不被非人取去,不被漩涡卷着,内在不腐化,它便会倾向大海、朝向大海、迈向大海。这是什么原因呢?
比丘们:“因为恒河的水流是倾向大海、朝向大海、迈向大海的。”
“比丘们,同样地,如果你们不被冲到这边岸,不被冲到对岸,不沉到河中,不被冲到高地,不被人取去,不被非人取去,不被漩涡卷着,内在不腐化,你们便会倾向涅槃、朝向涅槃、迈向涅槃。这是什么原因呢?
“比丘们,因为正见是倾向涅槃、朝向涅槃、迈向涅槃的。”
看到吗,你不必去到那个渺不可及的彼岸,也不必回到这个残缺无常的此岸,你只要保住你的心像那一叶扁舟一样不被冲上岸撞毁,不沉到河中,不被冲到高地,不被人取去(诱惑),不被非人取去,不被漩涡卷着,内在不腐化,你就可以达到真正的涅槃境界啊!难吗?难!可能吗?可能!险吗?险!踏实吗?踏实!在这个意义上,佛教从来不是教人超脱现世,遁入空门的宗教,你看,他的要求不是和从来不讲彼岸的儒一样吗?让心在正见中保有自己,过好当下每一刻,你就已经荣登彼岸了。
让人们相信彼岸在来世是容易的,大部分宗教都走了这条道路;而让人们相信彼岸就在此生是艰难的,只有儒者早早提出了现世关怀。这也是儒者的理想最为人感动之处,而这份感动加上与禅宗智慧的结合,承衍至今,我认为是最能解决今人“何以彼岸“的问题的。
究竟如何做到在激流中掌稳这一叶扁舟呢?取决于善恶对错的抉择,而抉择往往都一念之间,如无念生,则为死海,如无念灭,巨浪滔天。关键是对自身的体悟,你的念生念灭就是浪花,就是此岸的喧嚣,而盛放的浪花的所在就是海水,不生不灭,就是彼岸的永恒。念从你生,在念中你是浪花;念从你灭,在浪花所从生灭处,你是海水。不因是浪花而厌鄙自己的浅薄,也不因自己是海水而忘却自己的有限。浪花和海水共同构成的丰富才足以安放我们的心,才是可以到达的彼岸,彼岸就在此生,甚至就在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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