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等日本警察的电话,左等右等不来,索性睡觉吧,看看时间,已经4点多了。我迷迷糊糊要睡着了,忽然李四把我叫醒了。他穿上外套,看起来要出门的样子。他看着我,平静地说:“他刚才给我打电话了,约在车站的一家餐厅见面。”
我觉得自己的耳朵可能睡迷糊了,这是真的?事态发展越来越奇妙了。我给张三留言后,隐约觉得他会回来的,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可是当他真要出现时,我又不相信这是真的。我追问一句:“他?”
李四点点头,我知道事情有了戏剧性的转机了,他八成是回来认罪悔过的。“要带什么吗?要不要带上他的资料证据,向他当面宣布他的罪证?”我半开玩笑似的,“要不要带点家伙?黑帮谈判都得有防身武器,小心被绑架了”
李四说:“哪用得着那么麻烦?是他怕我们,而不是我们怕他。走吧”
于是我们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门,向车站走去。天色已晚,灯火阑珊,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蒙蒙小雨,白天热闹的街道显得冷冷清清,只有几辆车急驰而过,溅起路边一滩水。这种场景,这种夜色,像极了电视剧里的布景,我忽然觉得自己不仅卷进了一场小阴谋,说不定还卷进了一场更大的阴谋。真是见鬼了,大年夜碰上这种事情,先是离奇的失踪,精心策划的骗局,几近完美的人间蒸发,然后突然失踪者出现了,谜底就要一一揭晓。怎么就这么巧呢?怎么就像一个离奇的侦探故事?难道他在筹划一场更大的阴谋?抑或是他也是被一场更大阴谋在利用?
我走在细雨蒙蒙的路上,看着商店的橱窗倒映出我的侧面来。我恍惚间有个错觉,怀疑自己是不是正生活在楚门的世界(The True Man Show)里。我怀疑生活像是一场被精心导演的戏剧,等一切都结束,会有个大胡子导演跳出来说:“Cut!今天就拍到这里,大家回去睡觉吧!”
Anyway,即便是场戏,我也得把它演好。接下去要上演的节目无非是这几种:黑帮交易的对手戏,或是商战风云的心理战,或是警匪片里的专家谈判,或者是浪子回头的情感戏。他究竟会选哪个剧本?而我又该如何应对?
还没等我把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想一边,酝酿好足够的感情,下一幕节目就开始了。我们到了车站旁的餐厅招牌下,给他打电话确认。没错,就是它,就是他,当时他来车站接我,也是在这地方。我和李四相互看了一眼,上楼了。
没错,是他,正是他。我终于又见到他了,见到他,就像倒霉的典狱长又见到scofield一样亲切。这一两天来,让我们朝思暮想,咬牙切齿的人就活生生出现在我们眼前,虽然灯光昏暗,可却看得那么清楚,像一张六百万像素的大幅照片映入我的眼睛。我心里暗想,要不要偷偷拍照或是录音呢?这样就更像电视剧的情节了。
他靠窗而坐,穿着油光发亮的深褐色的皮夹克,里面是一件黑色的毛衣,右手捻着一根烟,正在吞云吐雾。我们俩一言不发地坐在对面。桌子上摆着三个玻璃杯,盛着半杯绿色,橙色的液体,不知道是什么饮料。我仔细看他的样子,默默把他的样子记住。他留着短发,中分头,头发梳得还算整齐,额前几绺头发垂下来。他的眼睛深陷,戴着宽边眼镜,双目无神,精神颓唐,明显是睡眠不足的样子,加上他方方正正的脸,看起来的确像个老实人。我心里说:“演得真像!”
我们和他面对面坐着,谁也没开口,各怀心思,互相提防着,都在准备着自己的台词。他把烟掐了,扶了扶眼镜,刚要开口,服务员小姐很不合时宜,又恰如其分地走过来,殷勤地问我们点什么。张三把菜单接过去,点了几样菜,打发服务员走了。我忍不住先发话了。
“姓张的,别耍花样了。你到底想做什么?你都上哪去了,干嘛去了,我们的钱你打算怎么办?”
他沉默了一阵子,又摸出一包烟,点上火,深深吸了一口,又吐出来。他看着一圈圈的烟雾,缓缓地说:“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我也是,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李四冷冷地哼了一声,说:“你也会走投无路?你都骗了我九万多,我这才叫走投无路!别的我不管,今天你要不把欠我的钱还我,我就跟你没完!”
张三苦笑了一下,又吸了一口烟,缓缓地吐出来。他说:“我实话告诉你们吧,我现在真的没钱,你们把我打死也没那么多钱。钱我会还你们,可现在真的没钱。”
我盯着他的眼睛追问:“你说你没钱,那钱都哪去了?你究竟想干嘛?为什么非要走到这一步?拿着我们那么多钱忽然消失,逼着我们去报警,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他紧张起来了,左顾右盼,急切地问:“你们报警了?警察有没有来?你们跟警察怎么说的?”
这点出乎我意料。照理说,他筹划逃亡这么周密,本该预料我们会去报警,而且想好了如何应付警察追捕的。可他却显得那么慌张,仿佛一个小孩子砸碎了玻璃窗,这才知道闯了大祸。
我想这就好办了,现在主动权在我们手上。我说:“我们报警,但还给你留了条后路,没把话说绝了,只说你失踪了,房租没交,只要你把钱还给我们,把这事摆平了,咱们就两清,井水不犯河水,警察那里我们去消案,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如果商量不了,那就把你交给警察,你就等着蹲日本的班房,一辈子毁掉吧!”
他这下子不言语了,又是吸烟,吸了半截,把烟头掐灭了。他的眼神在烟雾缭绕中显得迷离又遥远。他低下头说:“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我实在是拿不出钱来交学费了。他妈的日本学费那么贵,一个私立大学的学费就要120万,一个专门学校的学费要80万,辛辛苦苦打工一年都还交不起学费。我还欠专门学校30万,欠了半年多了,下个礼拜六前再不交,毕业证就拿不到,学校就会把我半年的档案全部删除。我是求爷爷,告奶奶,能借钱的地方都去借了,再也弄不到钱了。房东又天天来催房租,我真是走投无路了,一狠心就决定黑了,不玩了”
“我那天真是一是冲动,走火入魔,脑袋给想歪了,下午2点多开始收拾东西,叫上一辆车,把行李铺盖运到一个朋友家。我现在连住的地方都没有,真的是一时冲动,事后我就后悔了”
李四冷笑道:“你说你一时冲动,骗谁啊?你以为我们还会上当吗?你早不跑,晚不跑,等骗了我们三四十万才要黑了,把你的资料全都带走了,消灭了,一点不留,怎么可能是一是冲动?你叫我们怎么相信你?”
张三叹了口气,用大拇指和食指使劲掐着已经灭掉的香烟,低低地说:“我知道我已经没信用了,你们不相信我是理所应当的,可我真的就是走投无路了,才会走上这条路。操,我刚来日本时,根本没想到有一天我会落到这地步。我到日本,一开始太顺利了,没来多久一个月就可以征20多万,又过了日语一级,考了专门学校。然后我就又学坏了,工也不想打了,也到处去玩了,一路混下来,就成了今天这鬼样子。我也不怨别人,全是我自作自受。我也不想连累你们,本来我想的是,我欠两个月房租,那是我和房东的事,和你们没关。我当时租房有19万的押金,他找不到我,就拿这些钱抵债,不会去找你们要钱的”
我当即严厉地盯着他,反驳道:“怎么可能!我们几个都是在这里登录的,你跑了,当然是找我们要钱,我们不可能向你一样黑了,跑了。我们只想老老实实作人,规规矩矩念书,你跑了,这不是存心要坑我们吗?你和他们两个还是正宗的老乡,你坑他们两个20多万,你怎么忍心呢?他们还不是和你一样,每天累得要死要活,辛辛苦苦打工挣来的?真不知道你当时怎么想的,太离谱了,太过分了!”
他默默无言,垂着头任凭我俩骂他。我喝了口水,看着浅绿色的液体在玻璃杯里转出一个涡流来,把口气放松些说:“事到如今,也不用解释什么了。咱们都是中国人,人穷志不短,不能做出那种丢人现眼的事情来,让日本人鄙视。我知道你现在很困难,也不强人所难,能帮你的,我们也尽量帮你。”
我顿了顿,想起了一些别的问题,就问他:“你不是说在日本有个亲戚吗?你怎么不和国内的家人联系?你可以找学校老师商量商量啊,你读了两年书,他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还有,你可以贷款啊!”
他深深吸了口气,说:“我来日本是有个表姐,后来她也黑了,找不到了。我和家里也闹翻了,好久没联系了,他们(指父母)老早就不管我了,让我自生自灭。学校老师?你说日本人?操,他们才不管我们死活,不交钱,就删档。我的朋友,他们也要上学,也要交很多钱,哪有什么钱能借我?日本有学生支援机构,可是要大学生才能贷款。我要是能搞到钱,还用走到这一步吗?”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看起来他真的已经山穷水尽了。我说:“这样吧,明天你搬回来住,写欠条,以后把我们的钱还了,这事就当没发生过。”
李四当即表示反对,他指着张三的鼻子说:“怎么可以?和这种人住在一起你能放心吗?万一再被他骗怎么办?哪一天他又玩一次失踪,把我们的钱都卷走,谁负责?”
三个人又沉默了。服务员把菜端了上来,点了一盘饺子,一盘pizza。没人动筷子,只是沉默着。隔壁桌上的日本小妹妹好奇地看着我们三个人,像是看一场演出。我刚想说话,张三先开口了:“我一时冲动,做了这种事,我不指望你们会原谅我,你们不相信我是应该的。可我还是要说,我肯定会把钱还给你们,但我需要时间,我得拼命打工来赚钱。我现在也没钱,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东西都是先放在朋友那的。我现在走投无路,如果你们能帮我度过这个难关,我真的会感谢你们的。”
他声音发颤,脸上不由自主地抽搐。我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我也能理解他现在的处境有多困难。我以前听一两个东大的博士生说起他们来日本十年,从语言学校读起,考大学,考大学院,一路走来,总算要修成正果,以后可以拿着金光闪闪的文凭过上高枕无忧的日子。可是当时他们求学打工的艰辛,又有几人知道?最艰难的时候,每天只能睡3,4个钟头,没日没夜地学习,打工,挣钱交天文数字的学费。私立大学一般都要百万以上,国立大学学费便宜些,50多万,可是很难考。每到交学费的时候,就是他们的生死时刻。很多人交不起学费,急得万箭穿心也没用,借不到钱,贷不了款,怎么办?人到了这时候,还有什么尊严和原则可谈呢?男同学可能就去坑蒙拐骗,女同学可能就去风俗店出卖色相,甚至卖淫。什么事见过?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当我听他们说起这些,还没什么特别的感受,而今活生生,血淋淋的现实摆在面前,如此残酷而真实。我们能说什么吗?谁有权力苛责这些人给中国人丢脸了?在日本,在世界第二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在国内许多人看来遍地黄金,纸醉金迷,极其富裕的国度,有谁知道背井离乡的中国人,有多少血泪写成的奋斗史。
尤其是来日本考大学,考专门学校的留学生,他们从来被漠视,被剥削,被侮辱,被损害,他们是日本社会的最底层。日本老龄化严重,劳动力缺乏,就是这些留学生辛苦打工,靠刷盘子扛沙包给日本人作廉价劳动力,还得忍受日本人,西洋人,甚至某些中国同胞的白眼,蔑视。对他们来说,活着,这两个沉甸甸的字眼,就是生命中不可承受的重量。活下去,就是做人的尊严。
我想我已经完全站到张三一边了,想尽我所能帮助他。我看着张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相信你是个好人。好人也会做错事,你现在悔改还来得及。明天你搬回来吧,房租水电费我们先帮你垫着。”
李四也不再坚持了,说:“回来可以,但现在得把欠条写上。先把欠我和王五的钱写上,签字盖章。把你的护照,学生证扣下。谁知道你哪天会再跑了?”
张三说:“学生证和护照都可以给你们,但现在护照没带身上,明天上午给你吧!”。李四马上要他回去拿护照,张三露出为难的神色,说护照还在朋友家,离这里很远。李四说:“我可不管,你回去拿,我在这等”。谈判又陷入僵局,我出来打圆场,说:“算了,又不差一天。明天给也一样。先把字据立好,把学生证给我,把登录证拿出来,我照张相,这样可以吧。”
李四不说话,只管拿着刀叉割pizza。张三又抽起一根烟来,指着盘子对我说:“吃吧,吃吧,不吃都凉了。”我拿起筷子夹了一个煎饺子,看了张三一眼道:“你也吃点。”
他深深吸了口烟,苦笑了一声:“我现在一点胃口都没有。我这一两个月,每天都吃得很少,掉了十几斤。”
他就这样一边抽烟,一边看着我俩吃。日本的饭菜分量实在很少,这点东西很快就被消灭了。李四吃完,让张三写欠条。找服务员借了只笔,没有纸,又跑出去买了个本子。张三写了一张,李四不满意,又让他重写了一份,这才把本子交给我,说:“你帮我拿回家,我晚上和朋友约好去吃饭的。想起来就一肚子气,本来请假两天要好好过个年的,结果闹出这事来,这是哪门子的过年阿!”
李四抹抹嘴巴走人了。我也起身要走。张三对我说:“你没别的事吧?再坐一会吧!我想和你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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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122.16.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