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兰记事(一)
我在马里兰一住就是六年。
上一次在一个地方住这么久,还是北京。六年的时间足够我跑遍一整座北京城,从昌平到大兴,从潭拓寺到燕郊,都曾留下兴奋的足迹。北京城的四环以内更是来来往往过无数次,脚步走过,车轮碾过,公交挤过,地铁也站过,地理图网一清二楚。时间长了,我发现自己终归是个体验派:只有一脚一脚踩过的土地,才会觉得自己和它产生了真切的交流,因而便显得格外亲切些。可是在地广人稀的美国,想用脚步丈量土地就变得不合时宜,哪怕是在马里兰。
从地图上看,马里兰自北向南拱卫着华盛顿特区(DC)。不像其他州都是中规中矩、四四方方一块地,马里兰地形狭长,恰似抗日剧里八路军指导员别在腰间的一把匣子枪。马里兰面积促狭,州土面积在全美50个州里排到了四十几位。但即便如此,因为建筑群之间都相距甚远,且公共交通极其有限,如果不是开车,随便去哪个地方都需要先鼓一鼓勇气。大概也正是这样的缘故,我对马里兰的印象更多地停留在常去的那些“点”上,它们稀疏地散落在各处,在脑海里连不成一张完整的网。这些“点”里有我日常工作的校园,有常去的超市,有远足的山林涧溪,剩下的便是周末聚会的朋友居所。这其中的一处,便是跟五角大楼隔空对望的River House公寓。这个公寓是周围少见的高层建筑,只有两栋并排的楼,每栋楼像两扇羽翼尽展的鹰翅。站在楼下仰面而视,它们如两堵高耸入云的山墙,有一丝暴力美学的意味。菌菌和学长就曾住在这里。
翻看照片我才发现,我刚来马里兰不久就见过菌菌,那是在主任的生日聚会上。可是我对此几乎毫无印象,很可能那时也仅仅是打了个招呼而已。后来和她熟识,大概始于在Geronimo路上的一间棋牌室(这是我印象地图上的另外一个据点,以后专门再讲)。菌菌是上海女生,生的明艳动人。可是她的行事风格非但不像电视里上海乖乖女的矫揉造作,反而干练果敢,颇有些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气,很是让人欣赏。
菌菌是朋友圈里大家公认最靠谱的人:所有聚会她都是最守时的那个,从来不会放人鸽子。她有出色的组织和管理能力,凡是由她发起的活动,不论是聚会,吃饭或出游,从来都是尽善尽美,不会让人失望。但我想,没有人是天然的组织者,之所以能面面俱到把大家都照顾好,背后肯定是付出了更多的热心和精力。菌菌有几项令人称道的绝技。一是开车快。同样一条连接Virginia和College Park的路,别人开车要40分钟,她却每次不到半个小时便到了,且从没听说她收到过超速的罚单。二是发牌快。菌菌不但牌技一流,牌品上佳,而且发牌技术过硬,手法迅疾而准确,发起牌来像打拍子,声音清脆而有节奏。看她发牌,对强迫症患者肯定有极佳的治愈效果。三是算数快。不论是打牌计分还是分摊账单,她都能清晰明快地给出准确的数字,让人暗自叹服。
学长是经由菌菌引荐给我们的朋友。我认识学长应该就是在菌菌在River House组织的聚会上。因为菌菌称呼他为“学长” ,我也便跟着乱叫,其实他比我还要年轻好几岁。学长是经济学博士,可是看起来更像一个文科生,身形修长,面容白净而清秀。如果要给学长归类,他必然属于 “暖男” 那一挂了。他说起话来一直是轻声细语,不疾不徐,让人感觉成熟而得体,有君子之风。学长不但脾气好,而且做事周到用心,尤其注重细节,总是怕麻烦了别人,我常听到他说的口头禅是“没事,没事”和“不用,不用”。我很欣赏学长的性格,与他交往有如沐春风之感,身心愉悦之余还有颇多收获。
学长最让朋友们赞叹的是他的厨艺。他擅长研究程序复杂的大菜。这些菜不但用料讲究,而且色香味俱全,质量之高让中餐馆的大师傅都相形见绌。学长看起来像一个文弱书生,可实际上身体素质极佳。去年夏天的时候,我们有一次相约去游泳。我泳技不佳,蛙泳加狗刨一起扑腾半天,才好不容易从一头游到另一头。我便撑起身来坐在泳池边喘气,刚好看到学长在旁边泳道里鱼跃式入水,他游的是自由泳,我只看见他双脚连续拍打出的白水花,像冲锋舟上动力强劲的小马达,推着他一路冲到泳道的那一头,看得我惊叹不已。
很长一段时间里,菌菌提起来学长都说只是她的普通朋友。可是等他们都搬到River House的同一栋楼里后,气氛便逐渐微妙了起来。去年年底学长离开DC去加州工作,我们曾一度以为要有一个残缺的故事结局了。可是后来峰回路转,两人最终修成好事。今天,我们目睹学长带菌菌一起飞往了加州,他们在DC的故事算是画上了最后一个句号。
曾经有一段时间,River House是我们的一个据点。我们常在夜幕降临时满怀兴奋地潜入这个山墙一般的公寓,意兴阑珊之后,又在清冷的午夜踩着草地上的露珠心满意足地离开。山墙上的小小一间里,陈设过无数的美味和佳酿,挤满了浓浓的酣畅和欢笑,一想起来都会让人温暖和怀念。当然更让人怀念的,是在那里聚集过的一张张青春可爱的脸和它们背后炽热真诚的心。如今菌菌和学长一起搬去了加州,房间重新恢复到了崭新的样子,那些让人流连忘返的味道也就一并消失了。也许很快,新的人便会搬进来;也许很快,房间里会充满新的味道和新的欢笑。但我们,大概是再也无法出入那个编号为910的门了。
(未完待续)
马里兰记事(二)
马里兰大学位于College Park。我初次听到这个地名的时候觉得很廉价:这就像一个建在偏远郊区的大学城,连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可是来了之后才发现我错了。College Park地理位置颇为优越。从这里往南,开车三四十分钟便是首都华盛顿特区DC,往北开四十分钟是Baltimore,往东开不到一个小时是马里兰州的首府——紧邻大西洋海湾的小镇Annapolis,当代华人聚集区Rockville也不过三四十分钟。DC附近有三个机场,College Park和它们的距离都不超过50分钟,出行实在是便利极了。
马大校园大致呈长方形,南北稍长,东西略宽。整个校园被193公路和1号路从南到北包围了大半。我以前只觉得校园大,因为在校园里走一圈经常能走出汗来,这和我对清华校园的印象差不多。今天查了下数据,才发现马大校园比清华校园还要大1/3,这倒是有点超出我的直觉了。也许因为马大校园里的建筑更稀疏,让人误以为没有占那么多空间的缘故吧。
校园的正门朝西,紧邻1号路,一堵象征性颇强的门墙立在草坪中间,左右两侧是车辆出入口。进门不远处有一个小房子,刚来的大半年,我从来没见过里面有人,以为不过是闲置的旧时建筑。时间久了,才发现这栋小房子是有用途的。学期中间的时候,每天晚上10点开始便会有人在这里值班,查验往来车辆。如果午夜进入校园,走到小房子前便要停下车,亮出工作证给值班人看。深夜值班的经常是一个人,偶尔也有两个人。值班人并不是机械式地按部就班,而是深谙察言观色。如果你停下车后不知所措且眼神迷茫,他断定你是新手,便要问你去哪里,然后会仔细看一眼工作证。如果你像个老司机一样,车还没停下便把证件从窗口迫不及待地递出去,他远远地扫一眼就放行了,像例行公事一般,生怕你不耐烦。我经常怀疑他根本没看清证件上面的名字。
过了小房子,再往前走不远就是学校的著名景点之一‘Big M’了:在草坪青翠的斜坡上有一个大大的M,填充着应季的花草,看起来赏心悦目。Big M所在的斜坡其实是一个大转盘,将进校和出校的车流有序地引导开。从Big M向右拐多是理工科的院系,那里我最熟悉;向左拐是行政楼,图书馆和商学院;直走是学生活动中心,校医院和网球场等。经过Big M这个三岔路口,学校的诸多精彩就可任由你探寻了。
可是我认识并熟悉马大的一切并不是经由正门和Big M,而是从紧邻193公路的另一个门。因为它在校园的最北端,暂且叫它“北门”吧。从不同的校门进校园就像两个人用不同的方式认识同一个朋友:朋友还是那个朋友,可是你们对他的印象却可能差之千里。
北门和正门一样,入口处也有一个小房子。但它们也有极大的不同。正门就像厅堂的大门,一进去就可见楼宇林立,行人络绎,校园气息便迎面扑来,立时有登堂入室之感。北门却不同,进去之后是长长的一段路,路也并不直,一眼只能看到拐弯处,远处的建筑隐在路的尽头,并不能立见,有着一丝丝未知的神秘。从北门往里走,左侧是连成一处的树林,随着路一直延伸。右侧先是一片小树林,不久便有一栋建筑,那里有学校的财务和实验室安全管理办公室。过了建筑,是一处极宽阔的停车场 lot4。停车场的顶头是学校最大的室内体育馆Xfinity center,篮球赛和毕业典礼都在那里举行。停车场远离路的一侧是一片高地,上面布满了成排的日光温室,大概是学校植物相关院系的试验基地吧。在靠近路的一侧,有一段种了几棵樱树。春天的时候,樱花在空寂的停车场边恣意怒放,明艳而耀眼,有一种不可侵犯的美丽。再往前走便到了拐弯处,右侧是一个用高网围起来的露天曲棍球场地。球场和路之间隔着一条几米宽的浅沟,沟里灌木丛生,时常可见绿色的球逃过高网散落在水沟里,有些已经被污泥染成了暗灰色,隐藏着它出逃的历史。
等拐过弯,一切才豁然开朗起来。
路的左右出现了两块大的停车场,分别是lot11和lot9,每个都能容下上百辆车。顺着路一直往南走下去,左侧是IREAP的楼,右侧是分子生物学的实验楼和Clark Hall——我们系的新楼。再往下走有电子系的楼AVW和我们系的老楼Kim building。等到走过机械系的楼Martin Hall和计算机的楼IRIBE Center,正对面就是西门入口处的小房子——两条路在这里交汇了。
我六年前刚来的时候,Clark Hall那里还只是一个小停车场。因为空间紧张,我们的实验室并不像系里大多数老师一样在Kim楼,而是在它西侧不远的JMP。JMP只有三层,但却驻扎着好几个系的实验室,我在那里呆了三年多。这栋楼有典型的校园早期建筑风格:外面是暗红色砖墙,窗户极少,正门有白色立柱,进正门迎面便是楼梯,几乎没有厅,显得狭小而逼仄。
我们的实验室在一楼,平常进出多走西侧的小门。从西侧门进去,走廊的尽头便是东侧门。因为没有窗户,楼道里常年需要开灯。在JMP最难过的是冬天。马里兰的冬天像北京,有一段严寒。西侧门只是两块简单的玻璃,每次有人进出,一股寒风便顺势灌满了整条走廊。我们的办公室离西侧门很近,自然是首当其冲。哪怕虚掩着门,屋里的温度还是要披着厚外套才能坐的住。后来我们买了若干个电暖器,除了人手一个,还专门在门口放了一个,这才有了 “任尔东西南北风”的从容。
JMP还有个缺点,那便是没有供吃饭用的公共kitchen room——那里有冰箱、微波炉和洗手池,而这在其他楼里都是标配。这着实让习惯带午饭的我苦恼了一阵。刚开始时我跑到旁边的Kim building吃午饭。后来嫌来回走浪费时间,便在JMP里找个偏僻的地方草草解决。有时是在东侧门的小隔挡处,有时是在另一侧走廊的一段长椅上,有时跑到正门那一侧找个拐角坐下来。可是中午经常人来人往,也许并没人注意走廊边手捧饭盒的我,但这依然时常让我觉得不自在。天气不冷的时候,我就去楼外面吃。JMP西侧有一个小园子,种着几棵银杏树,秋天的时候一地金黄,让人惊艳不已。园子里散放着大约三四张铁皮桌子和三两条木头长椅,经常有人在那里自习或吃饭。如果去的时间不合适,很容易便找不到位置,只得端着饭盒四处转悠。
每当吃午饭的时候,我都会羡慕吴昊。他的办公室在JMP对面的PSC里。PSC是一栋有玻璃幕墙的现代化新楼,有明亮的大厅和天井,每个办公室都大得让我觉得浪费,kitchen更是奢侈,根本不用愁找不到地方吃饭。这种为了吃午饭四处游击的生活持续了大约一年,现在想来着实有些狼狈,不过那时并不觉得,因为吃一顿饭也才花费十几分钟而已。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去一路之隔的化工系找人,发现了一处公共kitchen,这才终结了我长期打游击吃午饭的生活。化工系是一座“回”字形的建筑,中间有一段是玻璃廊桥,在三层连接着东西两栋楼。廊桥就在小园子的对面,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可是廊桥下的楼梯有门禁,只有化工系的人才能进。但我在不经意间发现了一处漏洞:从廊桥底下穿过走到尽头是一处小门,常年不锁。进了校门左拐有一个电梯,坐电梯上四楼,然后再回到三楼,沿着走廊七拐八拐便能找到廊桥:那里有标准的kitchen和充足的沙发桌椅。我终于可以从容地在那里好好吃饭了,顺便还可以透过大玻璃窗欣赏远处的屋顶和天际的云。吃完午饭,无需沿原路返回,而是直接走下廊桥,推开门便回到了对面的小园子,因为出门时并不需要刷卡。这条隐秘的路线我在两年多里屡试不爽,直到后来从JMP搬去了新楼Clark Hall才算作罢。
初来马大的一年多里,因为精神和工作压力巨大,我根本无从体会校园的美。那时的冰雪并不晶莹,只觉得寒冷;阳光并不明媚,只觉得刺眼;鸟鸣也不婉转,只觉得嘈杂;百花也不娇艳,只觉得凌乱。工作压力最大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待在实验室都是一种煎熬。每天一下班走出JMP,我都会暗暗松一口气,有一种逃离的轻松感。
那时身边朋友很少,吴昊周末的时候通常就消失了,我在家里百无聊赖,便会花半小时走路去学校。
周末的校园空旷又寂静,有一种让人心跳放慢的气场。为了缓解压力,我刻意避开实验室,而是去图书馆。我去过若干所校园,每处最吸引我的必是图书馆,我觉得它像一处有一汪温泉的道场,在那里我能把自己和大学的灵魂连接起来,涤荡掉现实里的一切负面情绪,慢慢把身体浸入充满智慧光辉的泉水里,那是一处比现实更广阔且截然不同的天地。被现实揉搓得干巴巴皱缩缩的精神世界在那里开始充盈,变得温润而有弹性。
校园里有七八处图书馆,我去过的只有三处,其中最常去的还是主图书馆McKeldin。图书馆在校园中心偏南,我从北门进入,走过去要穿越大半个校园。我通常是先走到JMP,然后沿着Regents Drive往南走,中间会路过化学系和物理系,穿过Big M,再走过Symons Hall门前,就到了图书馆附近。
图书馆附近的建筑有严整的布局,叫McKeldin Mall。McKeldin图书馆坐西朝东,正前方是一个下沉的长方形大草坪,足足有600米长、120米宽,长方形的那头是行政楼,和图书馆遥相呼应。沿着大草坪的南北两侧分列着几栋外形相似的建筑,都是一样的暗红色砖墙、浅白色门柱。McKeldin Mal的布局颇像一个典型的西式长餐桌,图书馆和行政楼端坐两头,其余人分坐两侧,有一种井然有序的规范美。
图书馆有七层,我最常去的是三层,那里有很多单独的小房间,关上门便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临近学期末的时候,小房间很抢手,去晚了便很难找到位置,我只得去楼上碰碰运气。我爱去三楼,是因为那里有一个东亚图书区,其中约有七八排书架上是中国图书。这里虽然不如国内的图书馆尽善尽美,却也集齐了大陆、台湾和香港的主流文学作品,从古至今均有涉猎,且不乏近一两年的新品,可见收集者的品味和视野,这大概得益于学校东亚系有某些通晓中国文化的教授吧。
我在图书馆里一待就是大半天。先是从书架上抽几本感觉有意思的书,然后便回到小房间。有时候先干活,累了就把一本书翻开,随意读起来。然后再接着干活。有时候不想干活,便拿起一本书一气读下去,一直读到天色暗下来,就收拾书包离开了。有时候既不想读书又不想干活,便对着窗户外发呆。小房间的窗户极小,也就十多厘米宽吧,眼睛望出去只看到窄窄的一条,多数时候乏善可陈。
我刚开始对McKeldin的室内布局是颇有些微词的。它的楼层很低,书架眼看就要顶到天花板。三楼往上统统被书架挤满了,四周又没有窗户,走在里面极有压迫感,让人感觉有些喘不过气。等到去的多了,我在满满当当的书架中辟出了自己熟悉的路径,毫不费力地便能自由游走,压迫感也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带隐秘的安全感。
过了第一年,工作和生活都渡过了最艰难的时候,一切都开始变得明艳起来。我逐渐结识了众多的朋友,生活里也多了呼朋引伴和把酒言欢。平日里工作时大家都很忙,朋友们在校园里的相聚多集中在下班后的学校体育馆。马大的体育馆可算一流,里面的项目应有尽有。有无数个夜晚,约上三五好友,大家一起打乒乓球,打羽毛球,打网球,撸铁,跑步,实在是畅快又惬意。周末的时候一直玩到体育馆关门还不尽兴,便又约着去家里搞after party,不热闹到深夜是决不散场的,真是让人怀念又留恋的青春时光。
如今六年过去了,我几乎走遍了校园里的每一条路,深谙了它的脉络和气息,这种熟悉的感觉让人觉得安稳和舒适。当初的朋友们如今绝大部分都已离开了校园,而我也将在这个夏天离开它。这本是一件听起来不那么愉快的事,可我却没惆怅和不舍,反而觉得平静而坦然。
我有时候幻想自己是个百老汇的演员,而马大,不过是我曾经演出过的一个舞台而已。初上台时手足无措战战兢兢,后来游刃有余渐入佳境,等到曲终人散,自然是要谢幕再见的。这其中最可宝贵和值得留恋的,并不是那个舞台,而是舞台上那段属于你我的记忆。它只发生过一次,且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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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35.16.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