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写这个赏析文之前，请教过鲁西西，她提了两个文章的标题：“她只是寻找这个世界
上根本不存在的东西的时候，曾经受过伤”；或者是“有些人自带的东西过于珍贵，整
个世界反而像个过客”。这两个标题都好，只是似乎都有点长。
提起女诗人，有哪些形象呢？林黛玉，体弱多病，在爱情上受困吐血而死。美国女诗人
狄金森，终身幽居孤独终老；普拉斯则是三十一岁的时候自杀而死。我很喜欢瑞典女诗
人索德格朗的诗作，但是索德格朗也是体弱，并经受过失恋的痛苦，三十多岁也是香消
玉损。女诗人马雁（她就是水木社区上的sweetii），也是三十出头的时候去世。但是，
这些绝不是女诗人的全部。而且夭折与早亡也不是诗人独享的特权。在20世纪，女诗人
是一个茂密的群落，在现在的中国也是。而且，女诗人和男诗人一样，都是生活在民间
，从事着各行各业；鲁西西就是她们当中的一个。
鲁西西说话是很干脆的。而且她提的要求也是直截了当，自有一种气势，让对方赶紧应
承下来而且立马照办。她和我在水木社区上认识不久，就说她要当文学版版主。她写了
一首好诗，就会说：怎么不加精华？她好像还说过：要挣很多很多钱，在这方面她是向
我提供了不少发财的好机会，她帮着别人卖楼，给各大电视台媒体拉广告……失恋了，
她也会直接向一个认识不久的朋友讲出来；虽然失恋不是一个愉快的事情，但是她提及
自己的失恋更像是在昭告天下：我鲁西西又单着了啊，一直暗恋我的男人们赶紧地！鲁
西西肯定是不会让自己的情感屈从于一个房子的。
鲁西西的诗，很口语，很自白。我是特别喜欢这种日常絮叨体，或者叫做自白体，自有
一种内在的张力在里面。什么是张力呢，张力就是在极简的文字里，构建了一个很大的
空间；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即精神意义的指向性。有的新诗作品中，有不少对于现实际遇
的感概，而缺乏对现代的生活场景的细节描绘，这样的写作会让自己乏力，在表达上也
缺乏力量。在鲁西西的诗作里，恰恰是相反的。这种生活细节的呈现，是有选择的，是
会自动去排序的。在这种选择与排序中，就会有张力，有思考、情感以及经验概括在里
面。而诗中的每一个细节，也都具有了象征意义，是对自己生活整体的概括、指代与白
描。在鲁西西的诗中，有她自己的个人隐私，这是一般人所不敢写的，但是这些不是为
隐私而隐私，而是非常真实、坦荡。
比如《朋友》，这是一首很干脆的短诗。开头的两行“最好的朋友/必然是可以谈钱的那
种”，这是人生真谛啊！而后面紧跟着是对一位闺蜜朋友的回忆，直接罗列了她的最突
出的两个优点（也直接就证明了她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一是在钱财上仗义（“她结婚
的那天/婆婆给了她两万/她借了一万给我”），二是学生时代的勤奋，为了学习竟然去
剪了一个板寸。
比如那首《生日》，诗中说：
我在想他眼中的这个女邻居/是一个神经质、每天半夜发表感慨的/大龄幼稚女人/被英国
拒签/误了去乌镇互联网大会的飞机/见各种大佬看是否有捞金机会/这都是他认识我之后
的关键词/我到底是怎么样人呢？/我迷茫了
这就是日常的八卦絮叨么？这里面讲的是自己日常生活的细节，而且也是勾勒式的概括
。诗中有一个男人，但是关于他，读者是一无所知；是一个年轻的、中年的还是老年的
？是对诗中的我有意思还是互相看不顺眼的邻居？反正是诗中只是提到了他，这就是这
首诗的留白。然而也是因为他的存在，我开始考虑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这个若
有若无的他，以及即将到来的生日就是这首诗的支点，进而有了两个指向，分别指向自
己的过去和未来。
《庆祝》一诗，这首里面是有两个跌宕的，“我只有/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自由”，由
“自由”一词也许有人会想到龙肝凤胆最起码也是满汉全席之类的，但紧跟着罗列的却
是些家常饭菜-话说回来，能过上这种凡常的生活也是不易的-确实该庆祝，如果生在叙
利亚或者明末清初可咋办呢，而且要天天庆祝。诗的最后两句是：“而今天/想吃饺子”
，这构成了另一个跌宕；显然今天是有事情发生了。这首诗的叙述是绷得很紧的（不说
自己的感受，我很痛，我很委屈，我很无奈，我很孤独之类，而是将这些都压进铜雕的
内部），明面上只是罗列了一些吃的东西，然而起头的“我只有”三个字还是掀开了情
绪的一角：在这些每日里对吃食的看似自由的选择背后，是一些不得不接受的选择，是
一些无法实现的选择；是艰难的而且有时会破碎的凡俗生活（现在的人喜欢称之为苟且
）；但是还是会有一些转机以及出人意料的馈赠的-命运之神既吝啬有时也很慷慨。
在《侄子》一诗中，写了自己的梦，梦到的是两段破灭的爱情。鲁西西擅长这种并列的
手法。《时间节点》中，则是描写了一位学长在年轻时候以及现在对于爱情的观念，年
轻的时候相信纯爱：“今晚没有高潮/但是/有爱情”；现在则说“写信 捡树叶这种/纯
爱路线/风险高/收益低”，重要的不是他现在不相信爱情了，而是他的思维模式完全是
功利路线，直接计算风险以及收益。《悬殊》一诗中，则将自己的翡翠镯子和土豪的镯
子直接做对比，直言自己的镯子可丁可卯，都是翡翠-这是一种面对富贵的自若。《表哥
》一诗中也是提及了自己的两个表哥：一个发了财，一个刚离婚。可以说这种并列的手
法，看似简单但却很有效果。
《冬天》这首诗很短，只有四行：“绿茶不合时宜/红茶烧心/普洱太泄/到了喝云朵玫瑰
的季节”。明面上看起来就是说喝茶的事情。然而每一种茶的背后，都是故事，是一种
情境。就如本文前面所说，这些细节都是一种白描、概括与指代。我们没有必要去空谈
文学价值（也没必要去想能否进入文学史的事情），去读同时代人的诗歌，可以直接地
代入，而不需要去检索各种名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对日常的描绘与概括中，鲁西西做到了不动声色。比如《吃粉》一诗，没有多余的话
，没有断裂，同样绷得很紧。
每当我想家的时候
就来
吃粉
和交情够的人也
吃粉
要圆的
不要扁的
至于浇头
喉咙不发炎的时候吃麻辣牛肉
发炎的时候吃榨菜肉丝
如果只是空谈想家、交情够，那就不成为诗了。吃粉，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事，在这首诗
中却成了主角，扛起了祭祀生活的大旗。而最后三行中对于浇头的叙述可以说是摸到了
生活的一个微小褶皱，暗含火花，是对现实轻轻的一碰，类似于杜牧诗中牧童对杏花村
的遥指。在杜牧的诗中，“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并不是就是简单去找
喝酒的地方，而是在应和诗的前两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因此才
要去饮酒啊！而在鲁西西此诗中，不同的浇头（麻辣牛肉，还是榨菜肉丝）也是在映射
不发炎或发炎的身体以及生活。骄傲的读者们，以及傲骄的诗人们，你们领会到了这诗
中的微妙了么？
鲁西西经常在诗中说起爱情。比如《如果爱情象去法国那么简单就好了》，我们看看鲁
西西是怎么通过具体事例来非常形象地图解爱情的：
然后我又有了一个相亲对象
认识我的时候他已经
没有钱了
给了前妻东四环的一套房
和
一百万现金
如果我逼的太紧
他就要下海经商
我还有一个遥远的男友
他很忧郁
可以看到，现在爱情是与财产、肉身的情绪和欲望纠缠在一起的，很复杂，可能跨越很
远的一段距离，甚至是另一段婚姻产生瓜葛。
在《第一件就是为你写诗》中，下面的这一段很特别。诗中，我对车泛泛，其实并不就
是他们对我泛泛的理由，但是诗中却就是这么故意地说假话，而且如此不容置疑。可以
说这是一种无厘头的反转力量，而无厘头则是后现代的风格，是一种嘻哈、洒脱，既悲
又喜。
我认识的所有男孩都爱看车
而我对此泛泛
遂 他们对我泛泛
鲁西西的诗作还很多，以上的赏析因时间所限，匆匆写就。诗人西川在《从英译文看中
文诗、东欧诗和日本诗》中，提到他所喜欢的口语诗要有力、出人意料、聪明，直抵生
活真相。鲁西西的诗歌，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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