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清源-江崎誠致 (目次)
吳清源
江崎誠致 著
著者簡介
江崎誠致(1922年1月21日生~2001年5月24日去世),是日本的小說家。福岡縣出身。以在菲律賓的戰爭體驗為題材而寫作的「呂宋之谷」獲得日本的小說大獎直木賞。他也是知名的圍棋愛好家,並且寫了如本書在內的棋士評傳或以棋士為題材的小說。
他本人是在小學六年級受父親教導兒學會下棋,終其一生都非常喜好圍棋。在二戰結束復員回到日本後,因為寫了「小說高川秀格」的緣分而開始接受高川格本人的圍棋指導,而具有了業餘高段的實力,後來就在文壇本因坊戰、文壇名人戰等限定作家參加的棋賽中活躍著。另外他也替本因坊戰等比賽寫報紙的觀戰記,也有很多關於圍棋的短文。1991年,日本棋院特別授予他大倉賞的榮譽。本書是他1996年出版的作品。
目錄
第一部 棋士吳清源
1 信仰與勝負
2 來日
3 新佈局
4 歸化
5 退休碁
6 十局賽
7 戰敗前後
8 王者
9 車禍
10 除籍
11 大國手
12 從多局賽到貼目棋
13 彎曲的手指
14 吳林會
15 調和
16 天命的調配
第二部 吳清源之旅
1 歸鄉
2 二十一世紀之碁
3 六和的世界
吳清源-江崎誠致(001)
第一部 棋士吳清源
1.信仰與勝負
「天人」,就是我對於吳清源首先浮現的印象。也就是說他是以圍棋為天職、享生於此世之人的意義。
成為職業棋士的人,不管是誰都想以圍棋為天職,但像吳清源這樣,完全不為浮世的俗事所拘束、而是純粹走上只有圍棋之路的人一個也沒有。他那專一的生活態度,就像是在深山峽谷中流動澄澈的清水之姿一樣。而且這條水流出谷順河而下時,其純度也不曾變濁,而是閃亮著維持一條淡淡航跡而直達大洋。如果將昭和時代的圍棋界比喻成河流,則可以說這條河流就是以吳清源為清明的水脈中心,才能淵遠流長下去的。
至少,我就是這麼看的。我之所以會把吳清源稱為「天人」,除了有指其是以圍棋為天職之意外;另一方面,他總能保持著不可思議的純度而持續地在其航跡中散發著神祕的光芒,也是讓我選用這個詞來形容他的理由。也因此,我也不否定,我使用此詞時,包含著他具有絕非此世之人的神聖印象。
對於吳清源這個人來說,有兩個特徵側像。其中之一側像不用說,就是開創新佈局,以十局賽打遍天下的大棋士吳清源;另一個,則是皈依過紅卍會、或是璽宇教的信仰家吳清源。而且這兩個側像,並不是分別存在,而是兩者合而為一才能造就吳清源這個人的存在。
對於大棋士吳清源的地位,應該是誰都不會有異議,但對於他的信仰,就有很多相當不以為然的人。至少就我的調查範圍來看,特別是身在璽宇教時代,幾乎所有的人都說希望他能盡快從迷妄中清醒過來,通通都是「吳清源被蠱惑了」的話。
不過,就像佛教或基督教一樣,只要是被世間所認可的宗教的話,誰都不會講出這種希望放棄宗教的話。這是因為只求能夠求得心中小小平安的小市民宗教之心,並不會到影響到實際生活的程度,就算是棋士,這種宗教之心也不至於會對棋士生活產生任何障礙才對。
吳清源原本信仰的紅卍會,並不干涉他的天職;但在日本戰敗前後的混亂世道中,璽宇教教祖璽光尊有一段時間卻要吳清源放棄圍棋,而他也接受了,這才發生了問題。
特別是戰後沒多久,相撲力士雙葉山也加入璽宇教而引起世間注目,才讓為璽宇教不辭粉身碎骨奔走打雜的吳清源的消息傳了開來。為其天才惋惜的人會說出「吳清源被蠱惑了」的話,也就不足為奇了。不過,我卻對「吳清源被蠱惑了」這種表面的看法、僅僅是遠遠地看著他對璽光尊的信仰感到強烈的懷疑。
宗教是甚麼?信仰又是甚麼?我覺得宗教的出發點,是從活在無限不可解的人生中獲得自身身軀是相當卑微渺小的自覺。但這種自覺,每個人都不一樣,隨便踏入他人的自覺之中,可說是非常失禮的行為吧?
我本人雖然是無神論者,但也不想輕蔑別人的宗教之心。痛苦之時,就想依賴神明,也是那個人在當下不得不如此的行為。只不過,我本人並不會在痛苦時依賴神明,也不覺得在沒有苦痛時也去仰賴神明的人會得救就是了。
就算是痛苦之時想尋求神明的依靠,也可能遇上自稱是宗教中人的惡者。在路上撿到鋼筆就說成是上天的恩賜,颱風改變行進方向則說成是神慮,這些都不過是連信仰之名都稱不上的愚昧迷信。以上雖然是有點極端的比喻,但是把吳清源的信仰看成像這樣可憐迷信同樣行為的人其實也非常多。
吳清源自身有出過一本「莫愁」的隨筆集,裡面有幾篇吐露自己宗教觀的文章,從中就可略窺其精神發達史之一二。這本書是在戰時出版的,因此全書各篇中都傳遞了吳清源對於中日關係惡化的純樸惻隱憂心,是一本追求和平之書。
根據他的隨筆,可以知道他從年輕時就熟讀大學、中庸、易經等儒家書籍,對於呂祖全書的道教書籍也有涉獵,而他從這些書籍中獲得的知識其實也和他的圍棋世界相對應。這絕對不是現學現賣的膚淺治學態度。事實上他對孔子、老子等中國先哲先賢的仰慕之心,甚至也提高到了一種信仰的層次。
也有人認為儒教或道教是一種學問,嚴格來說並不是宗教吧。不過,這就等於說日本的武士道並不是宗教一樣。然而為了主君不惜捨棄一命、毫無微塵疑念的武士之心,其實比那種不上不下的信仰心還要有宗教性。對於生於老子、孔子之國的吳清源來說,我們應該要能理解其對於無法將老子、孔子講道的內容看作成學問,而是看成比較宗教性的淵源才對。
也因此,不管是紅卍會也好,璽宇教也罷,形式上雖然略有不同,但其教理卻深深觸動了吳清源內心的信仰心琴弦,才會讓吳清源皈依於其下。這和痛苦時想要追求神明的依靠或是盲信神蹟之類的精神迷惑,毫無疑問在程度上是大不相同的。
吳清源在隨筆之中寫下了接下來的這一段話:
「拿圍棋來做比喻,我想應該就能很清楚分辨信仰與迷信的問題了。每當我們職業棋士出去指導棋友時,心裡總是會想著,如果我們老是使棋友輸棋,到最後棋友就可能因為膩了而討厭起圍棋。所以偶爾要讓他們贏棋做為激勵,要想辦法讓他們不要放棄圍棋。這種勝利,其實並不是那位棋友真正靠實力拿下的勝利。而根據是否知道自己不是真正勝利,就能判斷出將來那個是否真的有比輸贏的機會。相反地,如果誤以為那種勝利是自己贏來的,那就是迷信了。」
以上就是吳清源談他自己對於迷信的見解,在此文之前,他還寫了「結合自己慾望的信仰不過是迷信」並進一步藉著談到「大學」中格物、致知、誠意、正心等詞語的意義,提及了自己的信仰心。從這些具有客觀性的想法中,完全無法想像吳清源會沉迷於奇怪的新興宗教而隨便相信的樣子。
不,應該說除了以上這些隨筆文章外,只要看吳清源在棋盤上爭勝負的樣子,也能知道他是具有客觀性想法的人。因為,他只要看到即將贏棋,就會早早退兵不逞強下去,一旦看到即將輸棋,就會放出勝負手,不辭深深打入進行壯絕的混亂惡鬥。這些下法全部都非常合理。如果用日本的講法來形容他的下法,也許用計算力高強來表現會比較洽當。也是因為這樣,在他的棋譜中,總會讓人產生像是有甚麼青藍妖火燃燒著、透露出清澄神祕陰影的感覺,其實這是因為他在冷澈而客觀的背後,蘊含著他類似祭祀祖國遠古先賢的信仰心。
只要是身為棋士,不論是誰,都會去研究道策、丈和、秀策或秀榮等被稱為棋聖名人的古譜,並且會有一日也能登上那般高峰的志向。不用說,吳清源也不例外。但是他卻能在他的天分中加上了日本棋士所沒有的獨特信仰心,讓我們不得不覺得只有他才能逼近棋神的心境。
當時身在璽宇教的吳清源,雖然是帶給了人們強烈的恐懼心,但他的棋才與人格並未因此崩潰,證明他可以超越璽宇教的是非,也說明了他的信仰心是無法脫離他的天職圍棋而存在。也因此,以吳清源為中心,或說是主軸而流旋迴轉的昭和棋界歷史,並不會因為璽光尊的出現而有所其價值。
2.來日
吳清源和母親舒文、長兄浣來到日本,是昭和三年(1928年)的事情。當時他才14歲、還是位血色紅潤、高雅纖細的小個子少年。
他會來到日本,還是在北京從事美術生意的山崎有民、棋士瀨越憲作七段、日本棋院副總裁大倉喜七郎等辛勤奔走下才能實現,其中瀨越的努力是佔其中很大的一部份。此外,在封建色彩濃厚的日本棋院中,瀨越也是總把棋界改革開放置於心中的稀少人物之一。如果沒有他的存在,也許就不會有人浮現出要收中國徒弟的構想。為了能將吳少年招來日本,他和山崎有民之間,書信往來共有五十封之多。而他這種能將這個不世出的天才培育出眾的熱情,則值得所有人的讚賞。
在周圍許多人士的努力之下,雖然是讓吳清源來到了日本,但當時正是從美國開始而危及到全世界的金融危機時期,絕不能說是個平穩的時代。
而且就在吳少年來日沒多久的昭和六年(1931年),日本引發了滿州事變,之後又陷入了中日戰爭的泥沼中。在這回顧起來毫無辯解餘地的侵略戰爭歷史中,只有棋界還是重新強調著愛好和平世界的思想。對於吳清源來說,這場不知會打到何時結束的中日紛爭,只有讓他心痛不已;但日本的棋界卻仍是持續疼愛他的天才、擁護他下去。雖然偶爾還是還會出現冷血心腸之輩,但這也是每個時代都會出現的現象。
如果拿我自己來說,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我也以士兵的身分參戰,也親眼目擊了許多日本軍挑起的暴虐行為。我是個對吳清源並未抱持人種偏見的日本人,卻看著許多人走上對吳清源抱持與本國人不同偏見的錯誤道路之事實。
我自己雖然是出入於戰場之上,卻並未受傷,但我也是一介日本兵,光是參加了這場戰爭,心中就對日本軍發動的這些惡業慚愧到抬不起頭來。
對於戰爭行為來說,吳清源被日本棋界溫暖地接受,並提供了優渥的環境,讓他能專心走在圍棋之路上,仍不足以贖罪於萬一。然而日本棋界卻以吳清源為中心,或說是以他為主軸,而能獲得轉變創新的歷史,讓我發覺到日本人絕對不是沒有和平之心的證據。不過在另一方面,在這樣良好的環境下,在昭和棋界中獲得承擔最高榮譽的吳清源,也不能否定讓人看起來有旅人之姿的感覺。
在十幾世紀的往昔於奈良建立唐紹提寺,將律宗傳入日本的盲僧鑑真,既是中國的僧侶,也是日本的高僧。到了今天,藉由佛教律宗而將中日聯繫起來的高僧鑑真雖然不會讓日本人湧現他是旅人的印象;但在當時,不管鑑真是多麼崇高的僧人,應該也無法讓人說他沒有旅人的身影吧?
我之所以會提到鑑真的事,是因為想要確認身為昭和棋界的核心、並在其間改寫歷史的吳清源,如果從相隔遙遠時代的視點來看,日本人對於超越國境來到奈良定居之鑑真的敬愛與同理心,其實也已經根深蒂固地加在他身上了。
而且吳清源正好跟鑑真相反,一開始可能是從日本往昔的棋聖名人學習到圍棋的內在精神。此外,他又遭遇了在鑑真時代沒有的中日戰爭的種種不幸狀態。不過,就像奈良時代的日本人是向鑑真學習一切佛教經典的教義一樣,今天的日本棋士則是必須向吳清源學習圍棋的內在精神。我自己雖非專家棋士,但對於和宗教一樣沒有國境的圍棋界來說,也祈求吳清源能夠長長久久地持續指導後進棋士下去。
像吳清源這樣的絕代棋士,倒底是靠著怎樣的經歷才能造就出來的?雖說他的確是具有無比的天分,但我想還是要有前述的信仰心、不同的國籍、優異的學棋環境、毫不放鬆的精進學習、不可思議的構想、冷徹的勝負胸懷等各種要素交互作用,才能讓他成長到後來的程度吧。
說吳清源是稀有的天才是絕對無須懷疑之事。在山崎有民、瀨越憲作、大倉喜七郎等人奔走下才讓他來日本的前一年的昭和二年(1927年)夏天,在井上孝平五段渡海前往中國期間,他就和十三歲的吳少年下過了數局棋。在二子的局差下,無疑是吳少年佔上風,就算是讓先,也下成了一勝一敗。
在井上孝平的報告中,提到吳清源時是這麼寫著:
「在最初的一局中,就可看出少年的棋力。他完全沒有下出不成棋型的棋。少年完全知曉日本舊有的棋型,而且還可看出他將這些舊型加以改良的意圖。可以說吳少年的棋力已經集眾家之大成。我讓少年先的第一局他也獲勝,想必也是又從對局中發現了新東西吧。」
這段話正是說明了吳少年的棋中蘊含著自在性的絕佳評論。
「他的棋可稱上是完美,彷彿就是秀策少年時代的棋一樣」。
則是瀨越看過井上與吳少年對弈棋譜後的評語。秀策是德川末期最後的名人棋所本因坊丈和的徒弟,還是本因坊繼承人的狀況下就夭折的天才棋士。秀策並且還留下了御城棋十九連勝的破天荒紀錄。
瀨越之評,並不只是要將吳清源邀來日本的讚辭而已,其實還是順著丈和稱讚秀策「正可說是一百五十年來的棋豪,必可將我本因坊門風發揚光大」的話說的。如果知道這個典故的人聽到此語,當可會心一笑。而丈和話中的「一百五十年來」,其實就是指秀策是德川前期棋聖道策以來的天才之意。
根據吳清源的回憶,他是在六歲的時候學會圍棋,一開始是由父親吳毅教會,後來幾乎都是靠著他自己獨學進步起來的。其父是在日本留學時迷上了圍棋,因此帶了很多棋書回到中國,這也對吳清源的學期有很大的助益。
從他開始學棋三年後的九歲左右,他就能夠和父親分先對下了。而發現自己的兒子有圍棋天分的父親,就從日本訂了方圓社的「圍棋新報」、並且帶他去北京市內的棋社「海豐軒」,拜託當時中國頂尖水準的棋士們如劉懷棣、顧水如、汪雲峰等人來指導他,真是傾自身之力助他學習圍棋而在所不惜。
過了沒多久,吳少年竟然能和這些中國頂尖棋士比肩而立,讓大家都知道北京有個天才少年存在。
就這樣,他十三歲時,吳少年就具有能和日本的中堅棋士讓先對弈的實力,換句話說,他已經到達日本職業初、二段左右的水準。如果是出生在日本,從幼年就開始以成為職業棋士為目標的人,或許就不會那麼讓人驚訝;但靠著獨學就能到達職業水準領域,可以證明其有超乎一般規格的圍棋天分。
說起來,天分的發展本來就很多種形式。有人是開始一點點慢慢成長,過了某個時期後卻突然展現頭角。比如說當時被認為是日本青年棋士希望的木谷實,在十三歲的年紀時,就不是那麼突出。他真的脫胎換骨成長起來的時期,則是在關東大震災後,和老師鈴木為次郎共同生活半年之後開始的。雖說如此,畢竟他也是十五歲就入段的人,當然也不能說是大器晚成型就是了。
但他在大正十五(1926年)年春升二段、秋天升三段、隔年昭和二年(1927年)春十八歲時升上四段。在這期間他也在新聞辦的擂台賽中連勝十人,在和棋正社的對抗戰中他又連勝八台,還在大手合中全勝獲得冠軍等等,就在少年棋士木谷實連戰連勝中,打開了昭和時代的序幕。而「怪童丸」個稱號,正是為了符合他那渾圓的風貌與輝煌的戰績所創造出來的綽號。而他可說是當時棋界第一的寵兒。
而此刻登場的,則是比木谷實年輕五歲的吳清源。吳清源的大手合出賽時間,是考慮到等待他適應語言與生活習慣的問題,而決定從昭和五年(1930年)開始參加大手合。在參加大手合之前,就由新聞社安排特別對局。而他們兩人首次的對戰,則是在昭和四年(1929年)夏天,吳清源15歲、木谷實20歲的時候。不用說,這場神童對怪童丸之戰,當然是讓所有的棋迷引領期盼。而這一局也是至今仍讓許多人可以朗朗上口般出名的吳清源東坡棋。這種大膽的下法,不僅是棋迷、就連專家棋士們都為之啞口無言。
在前一年秋天才來到日本的吳少年,在贏了本因坊秀哉名人的考試棋之後跳升三段,並且開始下時事新報主辦的新聞棋賽,並且以讓先的局差連勝了村島誼紀、篠原正美、前田陳爾等當時氣勢正盛的新銳四段軍團,終於和他心中目標的木谷實面對面對戰的棋,就是這局東坡棋。至此為止,吳少年在來到日本之後還沒輸過一局棋。如果是常人的想法,當然會選擇堅實的手法來下這一局。然而吳清源卻將第一手棋下在天元上,然後一路模仿白棋的下法直到63手棋為止。
這樣的下法到底反應如何呢?根據知道當時狀況的人之說法,大家對於這位完全不拘泥日本圍棋傳統、而是自由奔放下棋的吳少年之反應,似乎就僅僅是驚訝而已。不過,大家對於這種東坡棋的下法幾乎都沒有好意見,據說連秀哉名人也說出了否定的見解。而且因為最後是木谷贏了三目,讓當時的棋界都無話可說,也讓這種東坡棋的下法還沒引起大家模仿的風潮就結束了。
換句話說,單純只看這一局棋的話,吳清源是名符其實的吃了敗績,不過這場對上自己目標木谷實的第一仗,結果該不會只是他想嘗試奇招而已?但就算不能說他是完全沒有這種想法,但意圖應該也不止於此而已。吳清源雖然自己說:「這是一種趣向」,但這種趣向,在內容上和平常所用的趣向相比,意義是大不相同的。
吳清源的趣向,據他說是想要確認天元的價值,是將目的集中為一的趣向。而要達成這個目的,試著去下東坡棋的確是一種最確實的方法。這種就常識而言不得不說是邪道的東坡棋,他卻拿來在和無疑是自己最敬畏的木谷實所下的第一局中來嘗試,顯示出他對天元的價值抱持著超乎平常的關心。恐怕從這個角度來看,十五歲的吳清源才是極致追求圍棋本質中的先鋒呢。
對我自己來說,不得不認為這位在我心中總是燃起青藍妖火的中國天才少年與無法接受他這種實驗的怪童丸之首次相會,其實就是在暗示昭和圍棋界的走向。就在他們相會的四年之後的昭和八年(1933年),這兩者創造出了圍棋革命的新佈局,然而不得不說此新佈局的萌芽,可能已經在初次對局的兩人心中某處誕生了呢。
當時的木谷,在此局的對弈之中,對於不知何時才會停止模仿的吳清源不發一語,卻好幾次帶著負責採訪的記者去對局室廊下抱怨。當時負責採訪的記者,正是後來轉職到每日新聞、參與創設本因坊戰,可說是觀戰記者中非常著名的三谷水平先生。
三谷先生和文壇的淵源很深,在川端康成「名人」一書中所描述的本因坊秀哉名人的退休棋,也是由他擔任觀戰記者。從那時起,邀請文人名士來寫本因坊挑戰賽觀戰記的企劃案,其實也是他提出來的。在戰後,我也成為撰寫觀戰記的一員,因而和職業棋界加深了關係,期間他就毫不保留的跟我說了很多戰前棋界的秘辛。
而這位戰功彪炳的觀戰記者三谷先生,在擔任圍棋記者生涯中所發生第一號對局糾紛,也正是吳清源的東坡棋。
三谷回憶說:「吳先生的東坡棋現在已成往事了。當時我還是個菜鳥,並不清楚棋士們的個性氣質,因此就算木谷先生跟我說要我想辦法解決東坡棋之事我也不知所措。但我心裡卻還是擔心著要是雙方放棄對局就糟了而冷汗直流」。
木谷雖然不厭其煩地去抱怨吳清源的東坡棋,但據他所說,他其實在那個階段並未看出吳清源的意圖。或者可說,木谷當時未必像吳清源那樣認同天元的價值吧。
不過,吳清源的模仿並未停止。只要天元之子效力未失、或者是白棋沒有下出失著,他就會執拗地繼續模仿下去。如此下去,白棋可走的路只有一條:就是想辦法下出白棋這樣下不是惡手、但黑棋來模仿就會是壞棋的一著棋。要達成這個目標,白棋就要在天元附近下出對自己有效的棋,而讓模仿的黑子和天元之子變成型態重複的樣子。換句話說,就是要花心思想出讓天元之子效力消失的辦法。
只要是專家棋士,像這種程度的考量不管是誰應該都會注意得到才對。只不過,也許是一開始這樣下出乎木谷的意料之外,因此他思考對策的時機就慢了一步。也因此讓吳清源一路模仿到了第63手為止。而他這樣下並未走成劣勢的事實,也讓過去未曾這樣想過的滿天下之人理解到天元的價值。
木谷在後來回憶吳清源的東坡棋時是這麼說的:
「像本譜這樣的下法,完全都是讓天元不容易失去其效力的棋,使其從全局的角度上來看壓制著白棋的勢力。天元之黑子是佔本全局的中心位置,因此從新布局的平均理論來說,它是處於最重要的點上。我在下這一局的時間點上,尚未清楚地掌握住這個道理,而期間雖然也覺得總有辦法可以對付,結果不管下了多少手,才驚覺天元的威力根本沒有消失。」
最後吳清源是在白64下在離天元一間跳的位置上時停止模仿,至此為止就像是看到一幅美麗的抽象畫一樣,讓人感覺到雙方以天元之子為軸心,為了盡其最善而亦步亦趨地彼此配合著。而在此之後,棋勢就狹窄起來。而接下來的數著則是決定大勢的重要關鍵。木谷則是開始調整態勢,以銳利的氣魄試圖一決勝負。最後雖是以三目之差降伏了吳清源,但位於盤側觀戰的三谷記者在看到木谷出現這樣銳利的氣魄之後,有著總算可以鬆一口氣的心情。
就這樣,兩人的第一局以木谷獲勝、吳清源輸棋而收場。只不過,這一局棋卻給日本棋界帶來了一些超越勝負的東西。世人雖為吳清源的大膽嘗試而驚嘆,並且也為模仿這種一見之下是非創造性的行為失敗而安心下來,但對於不能抱持著旁觀看熱鬧心情的職業棋士們而言,則是受到了相當大的衝擊。也應該是受到了很大的衝擊。
對於吳清源所嘗試的東坡棋來說,對於沒甚麼棋力的世人而言,看起來就只像是為了求勝而使出的手段,並且也一定或多或少抱持著這種下法很狡猾的感想。不過對專家棋士而言,特別是與其正面交鋒過的木谷來說,毫無疑問地感受到了這位年輕的中國天才少年身上蘊含的那種不知本質為何的妖氣。
後來,吳清源自己說過以下這段話:
「老子會一上來就在天元落子而開始佈局。而孔子則會從角上開始落子。老子的學說中的哲理是宏大無邊的,並不容易讓世人理解。而孔子的學說則是將人道以容易明白的方式組合而成的,所以就能讓一般人理解。不過,兩人的學說發源卻是一致的。其實可以說老孔如一。因此我覺得人依正道行事,也跟圍棋是要追求大自然意念的道理是相同的。」
由於老子、孔子的學說也是自古以來就傳到了日本,內容也讓日本人消化了不少程度。因此以上這段吳清源的言詞應該不會讓讀者有奇異的感覺,相反地可能會引起不少人的共鳴吧。不過能將老孔學說的思考方式帶入圍棋的世界之中,我想恐怕還是因為吳清源是來自老孔之國的關係吧。老子會一上來就從天元開始佈局,而吳清源也是一開頭就從天元落子,並且將之當作在棋盤上追求自然之意的方式。而模仿只不過是達成這個目標的一種手段。這種模仿,讓日本人抱持著他是卑鄙、狡猾之人的感想。但是從吳清源的立場來看,這些感想一點都不成問題。
從這件事來看,應該可以讓大家理解到吳清源的構想是日本以往的棋界完全沒有的異次元之物。而最先感受到這點,並且以後成為其對手而共同引導日本棋界前進的正是木谷實。而且即使不用言語來表現,大家應該也明白比誰都早一步理解吳清源那種超越常規構想的人,也是怪童丸木谷實決不會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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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222.12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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