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天，谢宏军从苏北平原来到北京，取出一大叠 脏兮兮的铅笔素描绘我看，画
的全是他老家的乡亲。才看 几张，我就立刻拿到我是适在代课的进修班和30多位各
地来 的同学一起看。这批朴素的写生同今天市面上争奇斗俏的 画作全不相干，同教
室里的人体作业搁在一块儿也好生触 目。看着纸面上一张张农民的苦脸，大家喃喃
说好，放下 了又拿起来，一片静默。
我猜出这静默的意思：久违斗竟还有人在描写农民？ 我们又在绘画上见到了人的卑
微，卑微的人。
谢宏军， 80年代末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曾受 到老师丁方的初期画风的影响
，简括夸张，然而不及他的 老师。日后盲流北京，和不少同代画家一样，一度迷失
于 含混的风格主义。到了而立之年，无职无业，他回返老家 淮安市，终年在田野里
写生，以绘画的情热与苏北的寒风 相周旋。当年米勒也曾迷失在巴黎，有一天，他
在画店窗 口看见自己画的裸体画，醒悟到那不是他要做的事情，米 勒流下泪来，发
誓回老家走他自己的路。
不过结庐耕种兼为艺术家其实是古人的福分，淮安可 不是米勒的巴比松。宏军得以
在故乡继续抽烟画画，是幸 有贤妻与岳父的仗义，然而前景如雾。走在这祥的人生
路 上，愁闷失意的画家自然而不自然地自比凡高，挤出浓厚 的颜料在画布上肆意涂
抹，被大自然的暑往寒来与他自己 的命运感动了。可是苏北平原再像凡哀徜祥的阿
尔，毕竟 不是阿尔，淮安的乡亲和凡高笔下的农民一样善良辛苦， 也到底不是荷兰
人、法国人。宏军返乡后的大量油画只能聊作凡高式的自我注解，到底不能及于凡高
。
他苦恼了，为生计窘迫，也为艺术的困境。
人的救赎，艺术的转机，往往是苦恼逼出来的。孟德斯鸠有言：人只有在痛苦之中才
更像个人。——在乡村诊所候诊室里，长年坐满了苦候就医的病患者，他们枯 坐着
，或到卧着，呻吟辗侧，皆尽呈现了“人”的苦相。平日里宏军的心思是去田野作凡
高式的风景写生，现在， 这些形同蒿莱的生命忽然打开了他的画眼，他开始用铅笔
写生，一发不可收拾，憬悟到那才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题 旨。在这批活生生直见性
命的素描中，他总算忘记了大师； 而本乡本土的草民反而引领着他的画笔，与米勒
和凡高的 真正精神不期然而相会合了。
凡高尊崇米勒，米勒与他画中的人物不隔，他自己就是农民，凡高与太阳、泥土和向
日葵不隔，只当那就是他自己。当淮安子弟谢宏军执迷于凡高时，再怎样心诚意正，
总不免与偶像的画路难以相通，彼此有隔。现在他以初学 般的虔敬之心，一五一十
地描写淮安乡亲哀戚的眼神和满 面皱纹，当地的感应全然交付给他所描绘的对象，
对象遂 以无保留的生命细节来报答他的画笔。而在我看来，这批 素描的最可宝贵的
品质，乃因作者的同情。
“同情”，我们通常解作“将心比心”，是指对于他人的 伶悯；在艺术中，就高的
意义而言，则“”同情’’的真意是 作者并不自视为“他者”，将自己与描绘的对
象隔开。我怜 悯穷苦人，当年在苏北落户的愁闷岁月中也画过当地的村 民，可是与
谢宏军比较，我与乡民毕竟总有一层隔，日后 我画藏人更属于远来的“他者”，。
宏军的这些素描是画到哪 里都能自然而然地多一分质朴，多一分真切，仅止这一分
， 我就越不过去，即便心诚意正，终究不及他：他与画中人 同根同在，彼此间自有
无可替代的天然的渊源，他为病患 撰写的文字肖像其实就是他的家常自传。一句话
，他根本 就是画里的人。
这一组肖像系列超越了写生习作，刻骨铭心，本身即 已是完满的题旨。谢宏宰不是
才子型的画家，也因此我格 外地羡慕他落笔的拙朴淳厚，这份朴厚，在我记忆中惟
见 于王式廓先生的陕西农民写生，而人物的情境尤带出柯罗 惠支笔下的况味：悲苦
，绝望，望之辛酸——然而柯罗惠 支与王式廓如今都是不合时宜的名字，都被忘却
了。关爱 受难的人，站在弱者一边，那原是左翼文化所推崇的美学， 意思井没有错
的。错是错在日后为教条弄得面目全非真义 失尽，以至我们皆因教条的遗患而一并
疏远了艺术的这一 面可贵的性情。今天的许多人物画不见其“人”而触目是 想入非
非的风格，在这空洞的”“风格’’背后，其实又不过 是想入非非的功利。
与时尚格格不入，又不懂得权变而趋世，无名画家谢 宏军从艺术学生到盲流画家，
从京城到淮安故园，从大师 的经典画面到凄凉的候诊室，他一节节退回自己的原本
。 在”“痛苦之中更像个人’’。病患就医但求恢复康健维持生 命，谢宏宰的病患
者肖像则是为了寻回艺术的自信并借以 维济人的自尊。在倡导描绘农民的时代，农
民是被艺术家 化了妆的脸谱，当农民被新时代与艺术家们草草忘记，农民子弟谢宏
军这批质朴的素描，使我们看见了怎样才叫做真的在画农民。
重要的不是画不画“农民”，谢宏军并不是一位所谓 “一农民画家”，他所向往追
慕的是米勒与凡高那样的画品， 可是远不及巴比松或印象派画家幸运，生不逢地，
生不 逢时，他兀自走在一条早已荒芜乏人间津的正路上。
1999年5月写于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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